“在乌江,孩子。”一个神女和声说道,她的嗓音很温柔,像潺潺的水波。
神女指尖一弹,墨绿色的水波悄然荡漾,气泡涨涨落落,素白的水浪结出一片水中虚景。戚隐看见幼年的他,看起来只有两三岁,提着渔网兜子踢踢踏踏在河岸上跑。那个时候他刚刚能跑利索,还没有遇见扶岚,也还没有失去阿芙。水下微波荡漾,浪花里面游过三道人身鱼尾的影子,戚隐霎时间反应过来,那是云梦神女。她们在湖里追随狗崽的步伐,无声无息。狗崽似有所觉,忽然停了步子,蹲在河边照自己的影儿。白嫩小娃娃的影子渐渐漶散,露出神女明丽的脸庞。
戚隐知道他幼时素来胆大,不知是太笨还是太天真,连吃人的妖道都不害怕。现在也一样,狗崽“咦”了一声,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触碰淡绿色的水面。神女也在里面伸出手,和狗崽的手指相碰。在乌江的春天,在无名的湖畔,狗崽第一次看见神明。时光像在刹那间停滞了,涟漪一圈一圈,波光聚了又散,绚烂犹如碎金。
水波又是一荡,细密的泡沫涌现另一个场景。狗崽在摇篮里大哭,扶着万字床围子爬起来,摇篮摇摇欲坠,眼看他就要坠下篮子。床头上的小神仙泥娃娃忽然动了动,三个神女像一阵云雾从里面钻出来,搂住狗崽的小身子,抱着他低低歌唱。狗崽不哭了,仰着脖子瞧神女白洁的下巴,渐渐阖上了眼睛。漂浮的神女和熟睡的小孩儿,隔着窗棂看,暗黄的窗纸映着他们的影子,像演着神话故事的皮影戏。
神女轻声道:“我们相逢在乌江,孩子。当你俯照河影,我们透过你的影子看着你。当你行走桥边,我们托起荷叶护卫你的步伐。当你夜晚啼哭,我们在你床边歌唱。早在你不记事的年纪,我们就已经见过面。今日你来,我们并非初遇,而是久别重逢。”
戚隐隐隐约约记起来了,在扶岚诉说的回忆里,阿芙曾告诉扶岚他小时候总有一些自己幻想出来的玩伴儿。有时候是捏的泥娃娃,有时候是湖水里自己的倒影。在扶岚没有来到乌江的时候,他总喜欢自言自语,自己和自己玩儿,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怪话儿。孩子总是这样,尤其是像他这样孤单的孩子,阿芙从来不当真。可这的的确确是真的,他无名湖畔,在小神仙泥娃娃里,遇见了古老的神祇。
“孩子,你自幼没有父母的依傍,我们护佑你平安长大。直至今日,你走到我们的面前。”
戚隐不吭声,清冷坚硬的脸庞没什么表情。
他现在很不一样了,若是从前,他大概会又惊异又激动。拥有不凡的身世,当神仙眷顾的小娃娃,这是他从小想到大的事儿。这样将来长大,姚家人才能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后悔当初对他那样坏。可现在,他心如死水,什么感觉都没有。姚家人死了,剩下一个老太太。扶岚也死了,什么都不剩。来来去去,人生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全是灾难全是空。
他问:“为什么是我?”
“你可还记得你的名字从何而来?”
“我娘在女娲庙里掷出来的。”
“不,是女娲大神赐予你的。孟芙娘掷下千字筒,女娲大神从其中挑选了你的名字。凡人的眼睛只能看见五色虚相,看不见藏身于冥冥之中的神祇。你以为你的名字掷出于偶然,并非如此,是神祇赐予你这个名字。”中间的神女温声道,“这名字有它自身的由来,它出自一个古老的卦辞。”
“卦?”
“你可还记得,在你进入巴山月镜前夕,巫郁离为了卜问天地大运,耗费了半身的灵力。可即便他本领通天,终究是个凡人。那关联天运的大卦,他只卜出半句而已。完整的卦辞,早在千年前伏羲大神打开灵感大目,窥探未来之时便已经闻于诸神之耳。”
“完整的卦辞是什么?”戚隐问。
神祇叹息着说出了那句卦辞,又仿佛是一个古老的预言。
“诸天神隐,天地同戚。”
云知喃喃念出了隐藏在里面的名字,“戚隐……”
“没错,”神女们凝视戚隐,“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孩子,巫郁离以为是他选择了你,是他设计你找到白鹿的心脏。他错了,白鹿神像里的心脏,原本就是我们为你而留。三千年前,姜央战死在天穆之野,献祭血肉化为南疆雨露,留下一颗霜雪之心悬于中天。伏羲大神开启灵感大目,窥测诸神的未来。我们按照大神的指示,将姜央的心脏送往白鹿神墓,等候你的到来。”
“诸神应运而生,应劫而死。天行有常,大道无争。”神女娓娓道来,“生生死死,犹如日升月落,朝来暮往。我们遵从宿命的安排,就像滔滔河水顺应天时地势,路缓则静,路急则速。但无论道何阻,路何长,终究滚滚而逝,一去不返。巫郁离强行争大运,夺造化,妄想逆天而行,改变既定的命局。而你,孩子,你是我们的送葬人,你将亲手修正天命,将所有神祇送往不可知的归路,让凡世回到原本的轨道。”
这叫什么话儿?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敢情大神都有想死的毛病,是活太久活腻味了么?戚隐皱了皱眉,迟疑着道:“你们要我送你们归西?”
“不必你动手,我们的杀机已经到了。”神女轻轻摇头,“你只需要找出巫郁离的死穴,阻止他。他是天命中的变劫,孤天上的煞星。只要他活着,世间永无安宁。”
巫郁离诓杀扶岚,戚隐是必定要取他狗命的。戚隐正要说话,心脏忽然收缩了一下,像被谁攥紧了似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这感觉突如其来,没有因由。
戚隐以为他的身体又出了毛病,但很快他意识到问题并非出在这里,这情感并不属于他,而属于他体内的白鹿。他在戚隐的胸腑里悲伤,悲意犹如海水弥漫心田,淹没九藏。
“老白,你怎么了?”戚隐问。
“小爷好得很,别管我。”白鹿背过身,恶声恶气地道。
戚隐忽然想起那日在巴山月镜,他看见残阳如血,神祇远征,神巫困守神殿。那是巫郁离的记忆,也是白鹿的过往。
这个死要面子的家伙,是为了他的大神巫悲伤么?他曾经违背天命,为此不惜与伏羲决战。可现在他却选择了屈服,甚至与自己昔日最忠诚的大神巫为敌。
那所谓的天命,竟连白鹿都违抗不了。原来即便是神祇,这天地间最古老的生灵,也要屈服在命运的洪流之中,犹如水中漂萍,随波逐流。戚隐仰头瞧了瞧湖外天穹,星月俱灭,尘世一片漆黑,水里也黑魆魆一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白雩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了,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同我哥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叫扶岚的孩子……”神女们轻轻叹着,缓缓道,“自巫郁离喂你喝下神血,我们便在世间物色能够在巫郁离手中保护你的伙伴。凡人先天羸弱,妖魔嗜血成性,唯有这个孩子,心地纯善,是谓良选。”
“但我们选择他,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神女们挥手拂动水波,细白的泡沫幻化出一个男人的身影,戚隐心神一震,怔怔地注视那虚幻的水象。他是扶岚,黑衣黑发,沉静得像一座雕塑。戚隐默默望着他,抬起手,伸向他的脸庞,却穿过幻影,什么也没有摸到。
“什么理由?”戚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