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引来藤蔓鬼手,不敢高声喊扶岚。宗澜消失的那个方向肯定有妖怪,不能去,戚隐随便挑了个方向,割下裤子上的一块布,放在那个路口。往前不知爬了多久,竟然发现岩壁上镶了青铜灯座,里头还燃着人鱼膏长明灯。这地方显然是有人来过的,细细观察岩壁,果然在一处缝隙上看见“大神姜央神巫小月牙到此一游”。
姜央是白鹿,这个小月牙又是何许人也?在上古,神巫相当于僧侣,是出家之人。在被遴选为神巫那一刻便要抛弃俗家姓氏,终身成为神明的侍者,所以神巫都没有姓。对于有身份的人,上古百姓习惯在名字前面加上他的职业,譬如庖丁,“丁”是他的名字,“庖”代表他是个厨子。巫郁离、巫狩也是一样,“郁离”和“狩”都是他们的名,“巫”表明他们巫祝的身份。
可这个“小月牙”既然是神巫,那他应该叫巫月牙才对。就算刻名于此,也应该是“神巫月牙到此一游”。“小月牙”,读起来更像个跟班儿。罢了,白鹿那性子,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封个跟班当神巫,不稀奇。
戚隐熄了灯符,跟着青铜灯座往前走,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钟乳石洞穴。石笋下摆了许多破旧的棺材,四周还堆了许多发霉的椿木。转过一颗大石笋,一个石台上还摆着一张月牙桌,一把苫漆交椅,桌上放了一盏香炉,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堆满了香灰。桌下并排放了些箱笼,并几个青砂罐儿,不知放了什么。
他一看棺材就发憷,绕着它们走到石台上,去掀那些箱笼。锁已经锈死了,掰了两下没掰动,戚隐拔出归昧剑,用力一砍。锁头断开,戚隐打开箱笼,里面放了些衣裳。这衣裳不知道什么料子,竟然还能穿,他挑了一件鸦青色的中单穿起来。又开另一个箱笼,里头放了许多图纸,翻了一翻,图纸很脆,一摸就碎,他小心翼翼挑出几张看,全是人体穴位图,人体经脉图什么的。
戚隐站起身,望向石台下那些棺材,想起女萝埋在吊脚楼下那具尸体。老天爷不会这么开玩笑吧?这些棺材里的,难道都是和扶岚一模一样的人?他略略数了数,足有二十多口。二十多个哥哥,真是大丰收。戚隐无语半晌,决定开棺看一看。
挑了一口棺材,上面竟然没有敲钉子。倒省事儿了,戚隐先敲了敲棺材,里面没动静,便开始动手挪棺盖儿。黑漆漆的棺板一点点挪开,里面躺着的东西显露在青色的灯火下。戚隐只看了一眼,便感到毛骨悚然。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玩意儿,长了三头六臂,已经被烧得焦炭似的,看不清楚模样。戚隐用剑拨了拨它那三颗脑袋,眼睛已经被烧得融化了,没有嘴唇,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幸好不是和扶岚长得一样的家伙,戚隐还没做好准备收获那么多哥哥。又去开别的棺材,
全都是长得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的两个头,有的脑袋跟肉瘤似的,郎当挂在脖子上。满洞窟都是怪物尸体,戚隐不想在这儿待了,拎着剑出洞窟,刚爬出一尺,便见隧道尽头悬着一条直僵僵的人影。
忙退回洞窟,心脏在腔子里跳得砰砰响。那绝对不是扶岚,那黑影身材短小,像是个矮子。脑袋别样的大,像顶着个大锤在脖颈子上。最重要的是它两脚不着地,悬在空中。娘的,该不会是个鬼吧?戚隐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打眼一瞧,登时悚然一惊,那鬼影竟然朝他这儿飘过来了。
我的个娘诶。戚隐蹑手蹑脚往回走,虽说他有术法傍身,但遇见这种不能理解的东西,还是先躲为妙。洞窟里一眼能望到底,没地方可以躲。戚隐急得冒冷汗,忽然看见一口空棺,想也不想躺了进去,顺便把棺板拉上。
屏息静气,从侧面的棺板缝儿里往外瞧,那一条瘦伶伶的大头鬼影飘忽忽到了洞口。别进来,别进来,戚隐在心里默念。只见那边垂下的两只小脚悬空一转,鬼影进了洞窟。
日你大爷。戚隐暗骂。那鬼影进来停了半晌,不知在做什么。缝隙太小,戚隐只能看见他穿着黑靴的一双小脚。鬼影动了,它向棺材堆靠近,紧接着一声尖利的“吱呀”响起,是棺材盖挪动的声音。鬼影停了片刻,移向下一具棺材,又是一声“吱呀”,棺板挪动,鬼影飘向另一个棺材。
它在干什么?戚隐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他做错了一件事。他躺错了棺材,这只大头小鬼走来走去,是在找它自己那具棺材!刹那间像坠入了冰窟,戚隐从头到脚发冷。鬼影看完了将近半数棺材,离他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挪到他这儿。他闭了闭眼,忽然心生一计。
一抹青光透过缝隙,打在戚隐的鼻梁上。戚隐盯着那双小脚,捏着嗓子,阴森森地“咯咯咯”笑起来。
鬼吓鬼,吓死鬼,老子兴许打不过你,老子吓死你。
果不其然,那双脚停住了。戚隐掐着嗓子道:“小娃娃,老夫乃是万年蜘蛛洞铁头大王,今儿征用你的洞府略作歇息。你若识相,且自离去,老夫饶你一条小命。”
那边静了半晌,一个少年人的嗓音响起来,“失敬失敬,原来是铁头大王,敢问大王名讳?”
还会说话儿?看来不是鬼,是个妖怪。戚隐清了清嗓子,道:“老夫大名戚霸天,问安就免了,你速速离去吧。”
妖怪却不走,飘上石台,袖子一挥,桌上登时多了个冰纹石觚紫砂壶并两个玲珑小杯。
“大王大驾光临寒舍,在下不曾扫榻相迎,实在惭愧。”那妖怪笑道,“在下郁离,不知可有荣幸,与铁头大王同座饮茶?”
戚隐一愣,猛地掀开棺板坐起来,“老怪?”
巫郁离捻着杯子的手一顿,眼睛微微眯起来,“你叫我什么?”
“不不不,”戚隐连滚带爬从棺材里出来,搓着手赔笑,“师叔、师叔!”
戚隐在他对面的鼓凳坐下,略有些吃惊。眼前是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人,系着黑底银线流云披风,鏨银纽子扣在素白护领上,黑绸面熨帖整洁,一点儿褶皱都没有。他执着茶杯,露出一截戴着和田青玉扳指的拇指,天青色的玉,衬得手指白皙如葱。方才看影子像个大头小鬼,原是因为他戴着兜帽。他这师叔素来是个精致人儿,死也要死得貌美如花,更别说活着的时候了。戚隐有些惊叹地道:“师叔,您返老还童了?还变得有钱了。”
“见笑了。”巫郁离颔首,“小隐,我以为我再见你,将是取你肉身之时。万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又见面了。”
说到取他肉身的事儿,戚隐心里难免有点儿辛酸。这厮这样强,单枪匹马灭了整座巴山神殿,戚隐对自己是否还能存着这条狗命不抱什么希望。他这人一向悲观,小时候看戏台子唱戏,书生辞别佳人上京赶考,才进展到折柳送别,他就做好了书生攀高枝此生与佳人不复相见的打算。
将军出征必死无疑,忠臣良相总是满门抄斩,海棠碾作尘,朱颜最易老。他就是这样不讨喜的性子,眼见金陵玉树秦淮水榭,却思他日青苔残瓦落红成堆。
打从无方山出来,他就把每天当最后一天过,只想着别留什么遗憾才好。戚隐干巴巴扯了扯嘴角,不想多说这事儿。抬头打量巫郁离,这厮唇色很淡,巴掌大的脸蛋子水样苍白。因问道:“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无妨,”巫郁离淡淡说道,“来之前卜了一卦,耗费了些灵力。”
戚隐开始琢磨能不能趁他病要他命,比较了一下二人实力总觉得还是有点悬,便随口道:“我听说卜卦很伤身,问问明天母鸡下几个蛋都会流鼻血,问的东西越大越费劲儿,有人卜卦差点把命给搭进去。师叔你问的什么?”
巫郁离放下茶盏,道:“天地大运。”
戚隐一噎,果真大人物不同凡响,问的东西都不一般。若他来问,只怕会问明儿赌坊骰子能掷出多少数。转念一想,这厮问天地大运,难不成和白鹿有关?戚隐暗自咂舌,问道:“卦象可还如意?”
“只得了半句卦辞罢了。”他摇摇头,“此事不提,小隐,你怎么会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