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仿佛有危险正向他逼近。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哭声。
听起来像一个男人的啜泣,断断续续,悲哀呜咽,仿佛死了亲爹亲娘亲儿。那声儿从墓道深处传出来,像一阵阴森森的风,飘到他的耳畔,凉匝匝阴在他后脖颈子上。即使已经听过这些罪徒哭泣,戚隐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哭声越来越近,在他的右后方,戚隐很想转身看看,可他无法回头,更不能动。
他的身体终于动了,戚隐大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抬起了右手,有什么东西从手心里飘出来,他的视野顿时亮了些许。他能看见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狭窄的墓室,墙角青铜鸟喙灯里燃着长明火,阴惨惨的幽绿色光芒笼罩了整片墓室。墓室里飘摇着许多苍白的小蝴蝶,翅膀扑扑,扇出光晕点点。他意识到这是那个老人家的分身,老人使用了巫罗秘法,去窥探那个从黄金俑里逃出来的罪徒。
哭声越来越近,他蹲了下来,或者说是老人蹲了下来,白蝶落在地上,透过细细的门缝,他看见外面投下一个瘦削的影儿,一股浓郁的紫曼陀罗香味儿飘到鼻尖,紧接着,一只干枯焦黑的脚落在眼前。那双脚经过他的眼前,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看起来和其他罪徒没什么两样儿,戚隐有些不以为然。恶鬼,到底有多恶?他吃人么?他轻轻推开石门,静悄悄跟在后面。戚隐很想看看那个家伙,但白蝶绕在身侧,一直飘摇着,不敢靠太近。这老人儿胆儿挺小的,一眼都不敢看。
哭声不再移动,他也停了步子,躬身躲在拐角。那哭声一直在白鹿中殿门口徘徊,戚隐等得心里不耐烦,简直想硬拗出脑袋,看看那个恶鬼到底长什么样儿。身体忽然动了,他的白蝶扑扑翅膀,飞出拐角。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家伙,长明火下,他跪在中殿门口,额头抵着粗糙的大门,正悲伤地恸哭。血泪流出他空洞的眼眶,划过干枯的脸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孤单瘦弱的影儿投在墓道里,戚隐莫名觉得这个罪徒有点可怜。
老人没敢多看,白蝶只飘出去一瞬,立马折了回来。戚隐很想再仔细看两眼,偏生老人不敢动弹。哭声忽然停了,也没有听见脚步声,戚隐心里起了疑惑。身子又悄悄探了出去,白蝶栖在他的肩头,透过白蝶的眼睛,他望向深深的墓道。长明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着,戚隐用力眨了眨眼,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面前显露出一张枯瘦的轮廓。他惊悚地发现,那只恶鬼就蹲在他的身前,他们离得极近,两张脸几乎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他看见恶鬼脸颊上殷红的泪痕,还有那两只空洞深邃的眼眶,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恶鬼勾起嘴角,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开口了,一字一句,声音低沉。
“我看见你了。”
不知怎的,戚隐总觉得他这话儿不是冲那老人说,而是冲他说。他想逃,可身子就这样僵住了,仿佛压了重负在肩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地看着恶鬼向他伸出干枯的手掌,耳畔忽然响起老人的声音,急切又惊恐。
“大人,快闭眼!快闭眼!”
它的手掌离他越来越近,他想要闭眼,可是眼皮不听使唤似的,怎么也阖不上。
一双温热的手覆在眼前,视野里顿时一片漆黑,身上的重负忽然间就解脱了,他大汗淋漓地醒过来神来。手放下,眼前又是那帮哭哭啼啼的罪徒,他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扶岚靠在墙边,闭着眼休息。方才遮他的眼的,正是扶岚。
他浑身都是汗,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梦魇。戚隐压住颤抖的手,道:“老人家,您在记忆里是能走的?”
“不错,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不该直视他。直视他,就会被他察觉,他将我的手脚都折断了。”老人道。
“看一眼就会被发现?”
“就像倘若有人在背后骂你,你会打哈欠。声音和目光都有力量,神祇能够通过呼唤和目光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大人,他很强,他曾是天下最接近神的人。决不能唤他的名字,风会把你的声音带到他的耳边,他将会听见你的声音。决不能直视他的容颜,注视暴露你的方向,他将会察觉到你的目光。”老人道,“大人,您可以前往巴山神殿,典籍中被抹去的是他,被删除的是他,被消隐的是他。您将在字里行间发现他的踪迹,得知他的过往。”
朱明藏小声对黑猫道:“肥猫,你说这个鬼是不是就是那千年老怪?难怪那老怪要遮脸,长这么丑,出门得吓死一条街的人。”
黑猫一爪子拍在它的猪脸上,“闭嘴吧你,小心他听见你说他坏话,一把火把你烧成烤乳猪。”
“老人家,我看你们追黑仔追了半天,定是有所求。”云知笑道,“我们大家都赶时间,你们等了几千年,一定也急得慌,不如大家明明白白说出来,如何?”
老人淡笑,“不错,大人,我等身中神巫诅咒,肉体不腐,灵魂不灭。我们已经在这神墓里待了太久了,大人,您身上有白鹿的血脉,恳求您赐予我们血液,让我们走向幽冥的彼岸。”
“要多少?不会要吸干黑仔吧?”云知问。
“不会不会,一滴即可。这里统共三十名罪徒,只劳烦大人破一点皮肉。”老人忙道。
戚隐解开掌心的布条,左手指尖一凝,三十颗血滴子晃晃悠悠地从掌心的伤口里冒出来,飞向墓道里的罪徒。所有罪徒跪在地上,捧起掌心接住那殷红的血滴。
罪徒们齐声道:“大人,叩谢您的恩德,愿白鹿大神降福于您,护佑您福寿安康。”
血滴悬浮在空中,滴落在他们的眉心。每个罪徒身上都亮起白花花的光芒,焦黑色的外壳皲裂,露出他们原本的模样。他们的发上结着小辫,垂在圆润的肩头,大多数人赤着半身,胸背纹着妖魔魑魅,还有的纹着奔月白鹿。往下看,腰上系着银色裙裳,缠了一圈叮叮当当的骨饰。他们再次向戚隐稽首,耳下大银环子晃晃悠悠,一眨一眨闪着光。
“大人,请切记,既出神墓,绝不可说出他的姓名。他是恶鬼,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向你们,向诸天神祇,向整个世间复仇。”老人叩首道,“他的名字,是巫郁离。”
说完,所有白色魂灵开始消散,像山坳子里的云烟,风流云散。
“老人家,敢问您的罪过是什么?”戚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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