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就死了,”白鹿嗓音淡淡,“万物皆有终程,山海可移,天地尚不能久,况乎吾哉?”
他说出这话儿,像看破红尘的道士似的,那清亮的少年人嗓音中,竟也有一种落叶枯霜般的萧索。戚隐望着他孤零零的水白色身影,沉默了会儿,又问:“那那个设法牵引人间灵气的家伙到底是谁?妖魔那边最强的是我哥,可我哥这人,你不知道,他成天想着做饭扫地,妖魔共主这活儿都想撂挑子,根本没这么大的野心。人间更别说了,这世上真有这么厉害的家伙么?”
“这我怎么知道,我醒来也不过是最近的事儿,”白鹿撇撇嘴,一脸不屑,“这厮颠倒乾坤,变移天运,图谋不小啊。复活大神,八成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愿望。长生不老?腰缠万贯?美女如云?你们许愿无非是这些。”
他望着穹顶万星,目光放空,想起以前来。
他的神像端坐于巴山神殿的祭坛之上近千年,眼见尘灵来往,匍匐于他的脚下许下一个又一个心愿,叽叽呱呱,林林总总,总逃不脱名利二字。但他也记得,有一天夜晚,一个小孩儿赤着脚,踏着水洼跌跌撞撞地跑来。她是奴隶的女儿,没有面见大神的权力。她的母亲为她吸引了守夜神巫的注意,让她得以进入神殿,匍匐在他的脚下。
青绿色的古铜烛台下,幽幽的灯火照着她巴掌大的苍白脸庞,那一双枯黑的眼塘子深深凹陷了下去。他看出她心脏衰竭,已经病入膏肓,他想她的心愿一定是身体康健,长寿平安。
“白鹿大神,”她探出瘦如蒿草的小手,触摸他冰冷的神像,“我快要死了,娘亲说白鹿大神是天底下最慈悲的大神,就算是奴隶的心愿也会认真倾听,”她睁着水澈的大眼睛,粲然一笑,“白鹿大神,我想在您背上飞高高。”
神巫们赶到,判定她亵渎神像,要将她关入囚牢,充作来年祭祀的人牲。她死死抱着神像的脖子不肯撒手,温热的眼泪滴在神像的颈窝。那是他第一次打破伏羲的禁令,踏着月光降临。在所有神巫惊讶又崇敬的目光中,他走向那个蓬草一般瘦弱的女孩儿,跪下前蹄,向她低下了生花的鹿角和洁白的脊背。
他驮着她飞向漆黑天穹,奔向灯笼一般的满月,在那朦朦如水的月光中,她抱住他的脖子,开心地大叫。清晨,朝阳在嘉陵江的尽头升起,江水波光点点,宛如碎金粼粼,几行飞鸟唧地一声,扑剌剌地飞上水白色的天穹。黄苍苍的茅草丛里,她伏在他的身边,安详地阖上了双目。
白鹿没来由地生气,翻身坐起来,哼道:“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痴心妄想的凡灵,他若敢来寻小爷许愿,小爷先一蹄子踹飞他的脑壳!”
戚隐:“……”
第57章降临(四)
“白鹿,伏羲老爷为什么要伐你?”戚隐问。
星空静默,黑暗温柔严静地覆在戚隐身上,他躺在石台上,仰望头顶璀璨的银河,看它们水银一般静谧地流淌。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应,戚隐疑惑地偏了偏脑袋,只瞧见白鹿坐在神像上瘦削的白色背影。他两手笼在袖子里,袍袖蛾翅一样翻飞,索索落落,有一种难言的萧条况味。
“唉,”他长长嗟叹了一声,“那时候年轻气盛,违背了伏羲老儿的禁令,掺和了凡世的破事儿。不说了,说了伤心。”
戚隐虽然心里好奇,但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便没多问。扭头望见那具斜坐的白骨,又想起他哥来。不知道他哥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他。戚隐惆怅地叹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一个激灵坐起来,问道:“对了,白鹿大神,我兄长扶岚是巴山神殿出来的孩子,您手下有没有哪个大巫有后代?没准我哥就是他的后代呢。”
“巴山神殿出来的孩子?”白鹿疑惑地回过身来,“巫祝终身侍奉神明,不婚配不生子不封荫不得财,若无罪过,死后跳出轮回,成为神的神侍,永伴神明左右,怎么会有孩子?”他一挥袖,白雾腾腾而起,那些白色的魂灵又出现在了青铜柱上,“喏,这就是小爷的神侍。”
戚隐愣怔怔地瞧着他们,魂灵们沉默静立,白鹿面具下,露出一角苍白的下巴。他们挺拔静默的身姿,透出一种古老的庄严。戚隐结结巴巴地问:“他们就这样,永生永世住在白雾里?”
白鹿点点头,朝戚隐抬了抬下巴颏儿,“你说你哥哥叫什么来着?”
“扶岚。”戚隐道。
“扶疏的扶,晴岚的岚?”
戚隐点头。
“这名儿挺奇怪的。”
“怎么奇怪?”戚隐道,“多有意境,不像我的名字,我小姨说我的名字是我娘在女娲像前掷千字筒,瞎掷出来的。”
白鹿道:“你在墓里是不是看见许多缠枝花儿?那个叫做扶岚花,是我神殿的图腾。这花儿十分奇特,茎须相连,根系相通,所有扶岚花都由一块大根生发而出。更有趣的是,这花儿遇风则逝,风一吹,就统统化成灰,飘得无影无踪。因为这种特殊的习性,它在下界活不了,只在小爷的月轮天上有。”
他说着,抬起手,掌心里雾气凝结,化出一朵花儿的幻像来。他手一挥,那花儿晃晃悠悠地朝戚隐飘过来,戚隐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将它接住。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花儿,乍一看像个毛茸茸的小球,花瓣儿像一圈棉絮似的,依附在根茎上。戚隐一吹,花瓣儿飞向空中,像吹落了一圈细细密密的星光,一晃眼,便不见了。
戚隐望着那随风飘逝的花瓣,不知不觉发起呆来。用这样的神花儿做名字,人也像一朵清清静静的小白花儿,他哥难道是个花仙子么?他撑着下巴,思绪漫无目的地飘。那个家伙怎么就不是个女娃儿呢?呆呆的傻傻的,要是个姑娘家多好,多招人怜爱。
他想起扶岚晚上在灯下做针线的模样,低着头,脖颈后面的领子矮下去,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后颈。要是扶岚是个姑娘,那他就可以……戚隐心里怅然,支起身来,无意间牵动病脚,一阵钻心的疼。脱了鞋袜瞧,那毒疮已经蔓延到了脚背,青青紫紫,起了一层痧似的。
白鹿踅身瞧见,嫌弃地“啧”了一声,道:“好恶心。”
“……”戚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白鹿落叶一样慢悠悠飘下来,掌心凝起暝朦的白光。他手掌拂过戚隐的右脚,那咒痧漆壳子一般层层剥落,一下便没了。戚隐惊喜地掰着脚丫子翻来覆去地瞧,那咒诅真的消失了。神果然是神,虽然瞧着不着四六,但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抬头想要道谢,却见白鹿的魂体淡了好几分,像是烟一样,快要散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