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直奔阁楼,从床下拖出箱笼打开,那个石头蛋上已经多了好几条裂缝,好像下一刻就要碎掉。戚隐惊疑不定,没敢用手碰,把箱笼重新严丝合缝地阖上。
很危险,难不成是妖蛋么?
阁楼底下又传来小姨呼呼喝喝的声音,大声叫嚷大声跺脚,整座宅子都回荡着她高扬的调子,他在这样的嘈杂里过了十三年。推开窗,后院里头姚家老太太躺在醉翁椅里打瞌睡,昏黄的夕阳爬上膝盖,逡巡在她干枯的手指边。他关上窗,夕阳被隔绝在外,阴沉沉的阁楼里只有他,还有那只呼之欲出的妖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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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站在八仙桌前看小圆一盘盘地上菜,老太太捻着佛珠入座,耷拉着眼皮,安定得像个神像。小姨不自觉又把目光瞟向阁楼的方向,中午戚隐就没回家,晚上总得回吧,她老早就在家里定了规矩,晚上不留门,太阳下山还不回家就睡大街,这孩子懦弱,从来没犯过禁。
她一面摇着绢扇一面转到门槛上,探着脑袋朝阁楼望,门窗都静悄悄的,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菜上齐了,姚小山和姨爹都来了,只剩下戚隐一个。
她越发沉不住气,要上楼去看看。老太太碗筷重重往桌上一放,喝道:“回来,吃饭!”
小姨迈出去的脚一缩,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刚帮老太太盛好汤,门口光线一暗,戚隐抱着一个小箱子走进来,往桌上一放,对小姨道:“小姨,这是表哥让我帮他藏的麒麟仙蛋,上回他让我帮他藏符咒,结果变出一堆癞蛤蟆来,这回我不敢了,还是交给你吧。”
“戚隐你背叛我!”姚小山高叫一声。
小姨狠狠瞪他一眼,道:“你又去西市倒腾了什么?还麒麟仙蛋,准花了不少银子是吧。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够你折腾!一会儿我要再搜一遍你屋子,把你那些糊弄人的玩意儿都扔了!”她把箱子接过来递给小圆,“去,放到我屋里去。”
姚小山愤愤不平,摔了筷子赌气。小圆抱着箱子走了,戚隐坐在桌边垂着眼,小姨冲他一笑,拿起他的碗为他盛饭,“小隐,还是你懂事儿,你可别学你哥。来,吃饭,年轻人饭量大,多吃点儿。”
看见戚隐张口吃了饭她便安了心。饭食里下了料,足够迷晕一头牛。万事俱备,只欠戚隐腕间的琉璃十八子。小姨低下头,略略抿了一口汤,眼神不自觉又看向那个孩子,坐在最角落,低着头,碎发挡住了眼。
这孩子长得像他爹,并不丑陋,称得上俊,只是经常低着头缀在人群后头,看不见脸,像别人的影子似的。他的轮廓很深邃,用刀一笔笔刻出来的似的,眉角锋利,是刀锋的形状。笑起来的时候很有朝气,不笑的时候却又坚硬清冷,似乎和人隔得很远。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讨人喜欢,耷拉着脑袋不怎么吭声,总让人觉得晦气。其实他刚出生的时候她还抱过他,小小的一只,裹在襁褓里,皱皱巴巴的脸一直哭一直哭,看了她却又笑了。她确实是喜欢他的,至少在他来她家住之前是这样。她们两姐妹从小就要好,形影不离,她姐姐的孩子她当然也是爱的。
可他不该到她家里来,他应该和他娘一样,被水鬼拖去才好。这样她对他的爱就能一直延续至今,每次逢到他们娘俩的忌日她还会毫不吝惜地花钱做法事。
她想她算对得起他了,把他拉扯到这么大,这么高的个儿。只要她的儿子去了仙山,她不介意多贴点银子给他,让他娶一个如意的媳妇儿。修道成仙,那是老百姓一辈子都不敢想的福气。她想那些仙人高高站在云端,看他们一定像看灰扑扑的尘土似的。从今往后,她的儿子也能站那么高,脚底纤尘不染,寿元千年万年。
戚隐吃完了,回屋去了。她摇着绢扇坐在门口,静静等候天黑。月亮慢慢升上来,满满的一个圆,又白又亮,似乎兆示着满人间的团圆。她把小圆支到老太太那去,自己悄么声儿地上了阁楼,纱窗掀开一个角,屋子里黑沉沉的,木板床上朦胧一个黑影。
她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去。戚隐闭着眼,黑暗里他的眉目安详,对一切都不知情。她颤巍巍地伸出手,从他搭在床沿的手腕上褪下琉璃十八子。那是他爹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她心里忽然感到愧疚。
别怪我,我对得起你了。她在心里说,蹑着脚尖出了门,在门窗上挂上锁。回到上房,躺在美人靠上,低头看手上的琉璃十八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来。头一回干这种事,心跳得像一只脱兔。她丈夫笑嘻嘻地端过一盏养颜汤,“还是我娘子厉害,辛苦了,喝汤喝汤。”
她斜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颇有一种自负的意味,于是低头喝下那碗汤。
阁楼的黑暗中,戚隐睁开了眼。
第4章孤客(四)
夜深了,街上更夫路过,敲出三更天的笃笃笃。天是霁青釉的颜色,底下的屋子沉在黑里,一团团地排列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小姨翻了个身,手往边上一靠,落入冰凉的被窝。她闭着眼摸了摸,原本她丈夫该躺的地方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出恭去了?她皱了皱眉,转过去等了半晌,忽然觉得不对劲,床边就是夜壶,他上哪去出恭?
她满心狐疑地坐起身,挑开帘子下了床,屋子没有点灯,黑黝黝的,从灯笼锦的菱花窗望出去,外面也是影影绰绰的黑,花草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丛丛森森鬼影。夜很静,不时传来几声野猫子婴儿般的叫声,隐隐约约还听见女人幽幽的呻吟,很远,听不分明。
她有些害怕,赤脚踩在地上,石板地凉匝匝贴着她的脚心。她到窗前,又细细听了一阵,那女人的呻吟越发清晰了,分明是在她自家的宅院里。
要死了,家里闹鬼。她想找丈夫,暗恨他这时候不见人影儿。正着急的时候忽又一愣,一个难堪的揣测上了心头。那呻吟声来自厨房,小圆就睡在厨房隔壁的下人屋子。她不敢置信,却又鬼使神差地推开门,往厨房的方向走。因为心悸,鞋也忘了穿,赤着脚踩着树影绕过回廊,走到戚隐的阁楼底下,那呻吟越来越清楚,就在厨房里面。
“要不今儿歇一歇吧,我肚子疼。”她听见她丈夫哀哀地求告。
呻吟声停了,小圆哼道:“死人,是不是腻味了?你要是敢丢了我,看我不把你捅到母夜叉那去!”
“不是,是真肚子疼。哎哟……”
小姨气往头上涌,满心翻江倒海的愤怒,正要一鼓作气上前,头顶上瓦片动了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她吓了一跳。不知哪里又传来野猫子的哭叫,一声叠过一声,婴孩一般凄厉,哭得让人头皮发麻。她抚了抚胸,随手拣起靠墙的一根竹竿,深呼吸两下,一脚踹开了门。
那两个狗男女果然在里面,两个人都衣衫半褪,光着两条白花花的腿。小圆半身躺在灶台上面,门一开,月光照进来,她整个人都愣了,脸在月色下惨白得像鬼。姨爹也瞪圆了眼睛,人还趴在小圆身上,忘记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