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本就有几分良心,见她如此,虽也有几分意气飞扬,到底少年夫妻的情分,不觉揽住她的肩膀,口里劝道:“大太太素日是个什么人,休说你这样的明白人,就是糊涂的,这么些年也尽知道了。与她计较,倒失了自家体面。也很不用理会,总归咱们两家时代姻亲,哪能舍了这么些年的交情?真要不理,我们家上上下下成了什么人?何况还有巧姐并长生。大太太倒好,竟还要作践你起来。我自是护着你的。旁的,老太太、太太不说,就是大老爷、老爷,也断断不许的。你只管放心。”
这些凤姐原也知情,但听到耳中,却更觉安心。又想素日贾琏不甚能做依仗,现今势弱,他竟能如此为自己张目,竟也难得。想着想着,她自家心里便生出几分柔情,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内里已是一片酸软。
贾琏见她如此,更觉可怜可爱,当即探手握住她的手。而后两人如何私情蜜语暂且不提,只邢夫人那里得了消息,原正正坐在椅子上的人,气得差点厥了过去,抖着手指头道:“你、你说什么!”
那婆子垂头立在下面,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心里却想:大太太也忒糊涂了,往日里倒也罢了。现今二奶奶原有了哥儿,又是不一样了。再有,要王家坏了事,二奶奶便要被休,那太太又怎么说?
想到这些,她越发不敢言语。
邢夫人见她这样,只说是惧怕贾母并王夫人的威势,心中更觉恼恨,口里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咬牙道:“罢了,既然老太太开了口,我着做媳妇儿的还能如何?自然都听老人家的!”
逼出这两句话,她自家已是有些撑不住,当即挥了挥手,把那婆子挥退,便仰头靠在榻上,一言不发。边上王善保家的的几个心腹见了,原要开口,也都悄悄住口了。须知道,邢夫人素日为人,原是一人不靠,一言不听,最是个左性的,没得张口反倒坏了事,平白自家倒霉。
由此,大房这里竟就消停下来,再无旁事搅扰。一时光阴流转,到了十二月,贾府虽无事体,左右姻亲人家却都有了大事。头一件,初八湘云出阁,又有李婶娘与长女李纹定下亲事,也在这两日就要交换庚帖,便从贾府搬了出去,令寻屋舍好置办。
由此前后热闹了一番,过不得一两个月,二月湘英出阁,三月探春亦是出阁,期间种种热闹自不必提。连着黛玉回去,亦是与顾茂顾茜叹道:“真个是繁花似锦,极热闹的。然而三妹妹再过一月便得随夫赴任,这二三年未必能回来,又让人心底酸酸的。”
顾茜原知道书中各人结局的,见如今情境只有满心欢喜的,因笑道:“到底还是京城人家,虽这二三年未必能回来,到了后头总归也要回来。”黛玉秉性里有一番缠绵悱恻之情,听了这话,也不过微微点头而已。顾茜看在眼里,也不再劝,只笑道:“细说来,倒还是云姑娘好些儿,都还能在京中好往来走动。姑爷虽也在边疆,也只消这一年半载便自回转的。”
这话才说了没多久,四月底贾府又传来消息,道是与惜春定了婚事,原理国公之孙,先一等子柳芳的幼子柳润。这原也是极好的,人才家世皆堪配惜春。
旁人且不说,顾茜心里却不免有些嘀咕:都说是末世光景,这一桩桩喜事,却似吹散了愁云,生生又与贾府添了几分烈火烹油之景。
第二百零二章见花明忽又遭柳暗
她这般想着,却料不得贾府竟又有当初元春封妃省亲那般烈火烹油之景。头前那一件件喜事不说,后头柳知清得中二榜进士,与宝琴一前一后归乡定婚。这也还罢了,到底是薛家之事,不过于各家姻亲并姐妹们添了几分欢喜。又两月,元春便诞下一个小皇子,生得十分白胖康健。
这真真是非常之喜。
贾府上下人等不觉又喜气盈腮,沸沸扬扬,自有一番得意。贾母、王夫人往宫中住得几日,待归来各个叙说,自然又是一番雀跃。贾政自持圣人子弟,虽是欢喜得双目含泪,到底不曾出言激越。王夫人却在欢喜之后,又洒了几滴泪珠,一面洒泪,一面又笑:“样样都是极好的,只我不能时时照应,总也惦念。”
这一番心思,贾母原也是做父母的,哪里不知,只皇家何等尊贵,哪儿又能擅作主张?因而,她略劝了两句,便直接道:“那是皇家,天底下顶顶尊贵的地方。娘娘并小皇子自然稳妥,何必担忧。”
王夫人也心知无法,又想元春位份尊贵,如今有子,愈发地位稳固,小皇子又极白胖康健,原不消十分担忧。想到了此处,她方略略松快了三分,应道:“老太太说的是,我原也是白操心。只娘娘入宫这许多年,好不容易熬到现今有了小皇子,日后也有个依仗。我这做母亲的,为她欢喜之余,也不由多想了一阵。”
婆媳两人絮叨,边上贾政只抚须微微笑着,偶尔添两句话,也不似往日那般方正,倒多了几分融和,就是提及宝玉也松宽了三分。贾母见状,越发心中喜悦,想着一家子一日比一日兴盛,倒真个有几分冬去春来又生发之景,因道:“现今正是春日,主生发,可见原正是吉利之兆。娘娘诞子,与圣上延绵子嗣,原是好事儿。只越是好事,越是要压一压,不能张扬,平白惹来风言风语。我想着,只将亲近的亲戚人家略请来一聚,也还罢了。”
这话说得极老道,既不显张扬,又尽了贺喜之心,贾政夫妇自然无有不应。后头说与贾赦、贾珍、贾琏等人,自然也无有旁话。独有一个邢夫人,欢喜一过,又想着如今王夫人又能得意,连着凤姐儿也不似头前那般好压制,不觉又有些气闷难忍,嘴里不能说,心里却不免生出几分歹毒之意:真真好命,娘家败了,又有女儿做依仗,也不知日后女儿败了,还能依仗哪个!
只她也知道轻重,断不敢显出来,只比往日更闷了三分而已。倒是凤姐儿立时松宽下来,家去后便与平儿冷笑道:“兴了这一阵,这会儿有了小皇子,我一句话不曾说,她便不敢做声了。真真笑话,难道娘娘有孕竟是昨日听到的不成?”
平儿自能听出说的是谁,应道:“奶奶心眼明亮,又敞快,旁人哪儿能都瞧得明白?很不必计较。”凤姐儿却有几分气性,实有几分咽不下去:“当日娘家出一点子事,我便受了这么些气恼。如今情势翻转,我竟还轻轻放过不成?再没这么个理儿。”
“到底是公婆长辈呢,奶奶细想,原有理的事儿,就是二爷也张口了的,没得闹一场,倒将理字平白丢了一半,岂不可惜。”平儿忙劝道:“再有,这日子且长着呢。何必计较这一会儿?倒不如略等一等,待大人重又做了官,这边娘娘的喜气也祝贺了,岂不更好?就是旁的不论,总也瞧在二爷的面上。”
凤姐儿想先前贾琏种种言语行事,又实有几分体贴,只得悻悻然压下心头一团火气,因道:“你这小蹄子,只这一张嘴最是厉害。也罢,也是你的话,旁人不管,难得我们二爷的心意,我便略等一等又何妨。就不信,我竟还不如那一个了!”说到此处,她冷笑两声,目光灼灼透出几分寒意:“总有一日……哼!”
平儿忙将话头一转,又笑道:“原是小事儿,倒是老太太吩咐说要置办宴席这一件紧要。旁人也还罢了,二姑娘、三姑娘、林姑娘、云姑娘并两位李姑娘等都要请来,必是热闹呢。”凤姐想到这个,也是笑着点头:“可不是,如今还罢了,除去二姑娘,旁的都只带着姑爷回来,过不得五六年,再各个生几个小子姐儿的,那会儿团团聚一回,才是热闹。”
“想那会儿,哥儿姐儿也大了。”平儿在旁提了两句,总算将话题转了回来。凤姐也丢开邢夫人这一件着恼的事,颇有兴致地说起贾母宴席这一件事。只说不得两句,她重又想起薛宝钗犹待字闺中。
因王家有些儿坏事,她与王夫人的关系略略好转,且宝钗容貌才干实是一时之选,凤姐不免也有几分可惜,摇头道:“只这么算来,那边薛大姑娘真真耽误了。她那么个容貌,也有口齿能干,偏因着旧日的事体,一时半日竟择不到好人家。现今二姑娘到底还罢了,后头林姑娘算起,连着四姑娘也定了婚事,她还没个着落。这会儿一聚,瞧着满眼姐妹都已出嫁,偏她却还没个着落,如何不伤感?便她素日稳重,怕也难免。”
却正如凤姐所说,宴席那日贾府热闹之极。不说素日往来的那些个世交姻亲,便就是出嫁的女孩儿,从迎春算起,到湘云这一干勋贵、文臣、武将,满眼看去真真是一片富贵荣华之景。旁人也还罢了,宝钗坐在席中,瞧着一个个姐妹皆已是妇人妆容,与往日更有几分不同。独独自己并邢岫烟、妙玉、李纹、李绮姐妹尚在闺中。
然而,李纹、邢岫烟早定姻缘。便是剩下的妙玉、李纹,一个原是出家人,如今尚在学管家理事一类事体,而李纹也隐约有些消息。且两人且还小,不似自己已是有几分青春老大之意,偏没个着落。
宝钗虽未曾言语,言语举止一如往日,并不见半分局促。然而繁华过后,她自家尚未说话,薛姨妈倒坐不住。思量再三,她也无处言语,又不能在这喜日子里寻王夫人说女儿婚事,又不敢显出来惹女儿难过,只能自家洒了几滴泪,叹道:“我这前世是做了什么孽,生要受这些磋磨。”
边上同喜听了,忙问道:“太太这是怎么了?”薛姨妈看她两眼,便自摇了摇头,道:“不过平白说一句罢了。”待得薛蟠回来,她挥退了旁人,却不免絮叨两句,又道:“你姨母虽好,到底是你妹妹的大事,原不能全委了过去。如今也不知如何区处,纵也要为你妹妹说一门好亲。”
薛蟠满心疼自己妹妹宝钗,自然无有不应,且又有些悻悻:“也是我莽撞,偏撞上头前那姓韩的,他虽有些厮配不上的地方,可日后也未必。说来说去,倒还是我耽误了妹妹。”他本是个鲁莽霸道的,这会儿能说出这两句,已是难得。薛姨妈虽也有几分责怪的心思,听了这话也只能叹道:“你自家明白,已是极难得了。那韩家既撞到这事,可见与你妹妹无缘,竟也罢了。倒是后头你可得仔细,这娘家如何,可是姑娘家极紧要的一条。你要是不争气,倒叫你妹妹日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