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虽有些不服,但想着宝钗名声紧要,且事情尚未说准,竟也无可奈何,只得暗中咬牙,必要日后报复。虽如此说,然而宝钗本性聪敏,又极仔细精干,就是贾家一些事儿她都比旁人明白,何况自家。
不过半日光景,她便知道了七八分。
然则母亲并哥哥并不提这话,原是好意儿。她也不愿分说,又深知里头利弊,虽有几分郁郁,却不曾有半分怨恨之情,只淡淡吩咐通风报信的丫鬟:“这事我知道了。既然太太并大爷并不提,你也只做不知就是。一件小事,原不是什么紧要的。”
她这般风轻云淡,那丫鬟也心里一松,忙自应答下来,且在心里叹息两声:大姑娘真真好性情涵养,这样的事也只淡淡的,难怪人人都赞她,原也自有道理的。
倒是另外一头的薛姨妈,斥骂薛蟠两句,令他好好反省一番,自己回头却待韩家有几分惭愧,又少不得与王夫人说了几句,将头前冤仇一笔勾销。
王夫人闻说,倒也只得悻悻作罢,口里却道:“原也不是大事,既有这么一件夹在里头,如今说破倒比日后好些儿。且宝丫头原是极好的,旁的不提,今儿就有人递了消息,有意求亲呢。只我瞧着有些不好,过两日必要推辞了。”
“什么样的人家?”薛姨妈心中略有安慰,口里不觉问了两句。
王夫人微微一笑,道:“那人唤作孙绍祖,原与我们家也有些世交的情面儿。他家祖上有意结交,又遇到了不能了结的麻烦,便拜倒门下。只现今他却有几分才干,在京袭了官职,又在兵部候缺题升,原也算渐渐起来了。然而这都将三十的人,实在年岁有些大,又趋炎附势,并不合宜。只他现今与大老爷有些往来,也不好一丝儿脸面不留。”
头前便有些不好,待得三十两字,薛姨妈立时摇头,又听说与贾赦有关,越发没了兴致:“果真不好,宝丫头这样花骨朵一样的,哪儿禁得住这样的人。”王夫人也自点头,笑道:“我自心中有数,必不应许的。”
薛姨妈却不免在心底为这官职可惜了两句:官倒还罢了,可惜这么个年纪,也差得远了,实在不妥。且宝丫头爱读书,这武官怕也不大合意的。
她这么想,却不知那头孙绍祖也是一般心思。话已是递到那政老爷夫人耳边,倒不知薛家愿不愿意。说来若赦老爷的女儿不曾出嫁,自己能娶了来,才算真个攀上贵人了。如今只得一个东府的四姑娘,实在年纪差太远,匹配不得。倒不如这薛家姑娘,年纪相当,家里也富贵,这四家又自来相互扶持遮掩的,几样加到一处,倒还罢了。
然而,不过两日光景这一番心思就落了空。
孙绍祖自觉面上无光,在家里狠狠发作一番,外头却不敢显出分毫。却不想翌日便听到一个消息:王子腾被罢黜官职。
第二百章疾风劲草人心冷暖
孙绍祖不由一喜,当即要笑,忽而想起头前因为贤德妃有孕,有意结交贾家之故,往贾赦那里送了好一份大礼。这贾家失了一份助力,自己也没得什么好,平白受损不浅。
他不由又将笑意吞了回去,当头一脚踢倒了报信的小厮,骂道:“好吃好喝,倒养了你这么一只乌鸦,没得报丧!笑,还笑什么!这是在笑我没长眼!”
那小厮哪禁得住这一脚,当头撞到凳子腿上,面皮惨白蜷成虾米一样,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惧孙绍祖素日淫威,强撑着爬起来连连磕头求饶。孙绍祖到底心里还有一丝痛快,鼻子里哼了一声也就作罢了。
他这里如此,贾府原是姻亲世交人家,干系根深,越发有些闹腾起来。起头三个便是王夫人、凤姐儿并邢夫人。王夫人并凤姐本是王家女,娘家出了这样的大事,眼见着便要一蹶不振,生生颓败下来,哪儿能按捺得住——须知道王家最是能干就是王子腾,旁的都是才干平平,至如小辈也还没起来呢。
倒是邢夫人又是不同。她身为大房媳妇,身为婆婆,却一头被妯娌王夫人压制,一头为媳妇凤姐儿所轻,早积攒了满心满肺的愤愤不平。现今王家如此,王夫人并凤姐眼见着就要失了娘家依仗,她自是乐得欢喜。外头且还不敢十分显出,到了自己屋子里,她却常是喜气盈腮又寻思着做一点事儿,也出出这么些年受的那些气恼。
然而,未曾等邢夫人寻出什么法子好出手,贾母先将一干爷们唤了过来,又有王夫人并凤姐,独独将个邢夫人搁在外头。哪怕尤氏也未曾到场,她知道后依旧气得仰倒,深觉婆母并贾府等人眼中无她。
贾母却全不知她的心思,纵知道,也未曾放在心上。现今她满心皆是王家之事,待人到齐,便自开口道:“你们都知道了,王亲家那里出了点子事。我们原是世交,联络有亲,自来行事都是相互遮掩扶持。现今可有什么法子,纵然不能立时起复,也须得帮衬一把,方才是老亲的意思。”
贾赦瞟一眼王夫人,又看凤姐一眼,才咳嗽两声道:“母亲说的是,只这事忽而出来,一时半日也不好出手。”贾珍也陪笑道:“老太太说得明白,从来我们几家都极亲近的,总要帮衬才是。然而这样的事,就如大老爷所说,若不曾查个分明,知道如何落到这般田地,又是得罪了谁,纵然起复,怕也不长久,总要请世叔过来一叙,知道根底,才好谋划。”
两人说得原是常情,贾母也知道这么个理,但她也知道,王子腾既被罢黜,必是什么地方出了差池,一时半日的竟不好出面,若要登门,又恐得罪了人。往日也就罢了,现今元春有孕,正是要举家低着头过日子的时候。万一王家得罪人不浅,自家又强出头,倒叫人想到元春身上,生了斩草除根的心思,又平添一件事体。
由此,她便摇头道:“这二三日,便是下帖子请,他也是不好出面的。若是我们登门,又恐正是紧要之时,竟妨碍到了娘娘,使她不安。”
王夫人、凤姐并贾琏都是神色微变,相互看看都没有言语。只凤姐儿到底有些智谋心机,暗中悄悄拉了贾琏的衣袖,使他暂时不要说话,省得没脸。她自己却颇觉着恼:依着她看来,娘娘虽是紧要,然而自个儿娘家却也是助力。若是两个搁在一处,她自家也未必能说准哪个对自己一家更重要。可也没得怕影响到元春,自家就往后退了一射之地的道理。
只是她原是王家女,虽现今已是贾家妇,到底没得轻易张口的。因而,凤姐虽是愤愤,到底都压在心底。最后还是贾政开口道:“母亲所言在理,只贾王几代姻亲,哪能轻易撇去?既然我们不好登门,怕妨碍到娘娘,便让夫人并琏儿媳妇回娘家一趟,细问明白。想来舅老爷自己心中总是明白的。”
这倒也算的两全。
贾赦到底还有几分念情,一径点头。贾珍低头细想一番,也就点头称是:“这法子妥当,两下齐整,原我们也是姻亲,正该去探望探望的。”由此说定,王夫人并凤姐儿方心头松了一口气,忙又打发人传话,自己备了一点儿东西,就预备明日过去。
王夫人倒还罢了,她已是根基极深,便真个使了娘家倚靠,也自有把持,还能稳得住。凤姐儿一回去,却是十分焦心,自己倚在床头想了半日,只觉昏昏沉沉,竟有些头疼起来。平儿在旁服侍,见她这么个模样,忙上来搀扶,又自苦劝道:“奶奶,如今越发要保重才是。不说哥儿姐儿,也不提那边太太老爷并大爷,只一件事,你若病了,这里里外外的又指望谁去?且还要为你担惊受怕呢。”
“我原没事,偏你这蹄子又絮叨。”凤姐儿推了她一下,因道:“不过今儿没好生用饭,又想了这半日光景,不觉有些昏沉起来罢了。你去吩咐一句,立时做点好克化的东西,我用些儿也就是了。”平儿听了,又细细打量两眼,见她虽面色不华,精神倦倦,倒还能撑得住,便只得应承下来,往外头细细吩咐了两句,就回转过来,先提壶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奶奶且先吃两口茶,也暖一暖身子。”
凤姐接过茶盏,用茶盖儿撇了撇浮沫,徐徐长叹一声,低头抿了两口,就觉得身子软和了几分:“也只你有心了。哥儿并姐儿今日可好?”
“都好着呢,哥儿方才睡了,姐儿也使人看着,头前报信的说正在描红呢。”平儿面上含笑,细细说了两件趣事,纪安凤姐儿面上也带出一丝笑意,又瞧着外头送了吃食,忙接了过来,且与凤姐捧了过来。凤姐低头一看,见着都是素日所喜之物,更觉熨帖,当即拉着平儿的手,又喜又叹,因道:“明儿你还是随我一道过去,巧姐儿并长生两个与小红她们照看就是。这一时半日的,总出不了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