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如今已是接了府中一应事务,她本自聪慧,又因体弱之故,便只总揽了大面儿上的事体,至如细枝末节全由底下人自理,却一层层皆是权衡制约,虽还有几分油水,到底不曾涉及厉害。她又揽着账本,三不五日细细理一理,竟也十分妥当,且又清闲。
今日忽而得了这帖子,黛玉不由含笑,因将帖子说与坐在一侧的顾茜,且道:“正说闲在家中无事,便有拜会的了。原是头前曾荐去的李家严夫人。他们夫妇皆与我同乡,说来也比旁人亲近些儿,又极和气斯文的,想来竟能做解颐客。”
顾茜便笑道:“既如此,可要常请来走动走动。”
这一番言语,却正与王夫人此时所想一般无二。她今日赴宴东平郡王府,原是代贾母言语,说两件事的,不想说了两句,那东平王太妃忽而提及宝钗,又言她品貌出众,涵养端庄,如今一干女孩儿里也是少见云云。王夫人虽是欢喜,口里也只有谦逊的,推说两句寻常女孩儿家罢了,当不得这般夸赞。
不想,那东平王太妃不知因何故,竟笑道:“老身也是经历过的,自是看得分明,贵亲竟不必谦逊了。说来若是不嫌弃,老身倒是想做个冰人呢。”
王夫人心里一动,口里照旧谦逊,却并不十分推辞。那太妃原是人情世故上历练老了的人,一看即明,知道她原有几分情愿,便轻轻带过,预备后头也问问另外一家,若真个使得,倒也不妨做个媒——现今贤德妃声势不同往日,贾府又是老世家,竟还是多多走动起来,日后相互扶持,总也是一件好事儿。
这一番心思,王夫人虽不知,却是满心欢喜,回去又见薛姨妈过来说话,便将这件事儿说与她:“我瞧着太妃似是已择定了人家,只一时未曾探明那边儿心思,便不曾说出。只这样的老人家,最是心眼明亮的,这事儿怕有七八层能成的。”
这郡王太妃做媒,自不会寻等闲人家。
薛姨妈一听便有几分欢喜,只又恐齐大非偶,没得那一家公子有甚大不妥的地方。因想了半日,她才道:“只盼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王夫人听出里头几分不由衷,心下一想,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总归多一处考量之处。宝丫头日后如何,我们自会细细计较,若是合宜,那是最好不过,如实不妥,我们自也会推了。再如何,也不能耽误了她的下半辈子。”
薛姨妈连连点头称是,又觉王夫人十分用心,自生了许多感激。
王夫人心念着这一件事,只觉竟是个好兆头,越发在这事儿上用心。旁人倒还罢了,只贾母看在眼里,却有几分刺眼。偏偏这一日,她忽而得了史家送来的书信,见里头谈及湘云的婚事,非但日期又尽如对方之意提前了许多,且嫁妆也略有几分简薄。
贾母何等样人,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立时便觉出史家几分遮也遮不住的衰败之气。她心里一阵烦躁,偏又听得说王夫人如此这般,两头夹杂在一处,她便将人请来,又道:“云丫头的婚事,又要往前提了。连着湘英丫头忽而明岁也要成婚,竟都赶到一处了。可见这世道人情竟与头前不同。我思量着三丫头的事,也未必十分拿得准时日,倒还要早早预备起来才是。”
王夫人听得这话,不觉手指一僵,慢慢道:“头前也不曾料到提前这一件,只念着事缓则圆,便都慢慢着来。今儿老太太这般说,我竟要用心些儿,总不能失了礼数。只是老太太也请放心,我已是一样样筹算过了的——一应嫁妆单子比着二姑娘,只略有增减。”
“我也提一句,省得若有差池,竟一时赶不及。你既是留心了,我自是放心的。”贾母说得两句,却又让过两日将嫁妆单子与她瞧一瞧:“三丫头素日伶俐,我也很是喜欢,如今她将要出阁了,我总要与她一些个东西。一则添妆,二来若我一时去了,也是个念想儿。”
“老太太自会长命百岁的。”王夫人忙驳了这一句,贾母却摆摆手道:“那也就是你们哄我罢了,真个长命百岁,岂不是成了个老妖精?倒是孩子们过得好,才是紧要的。”
正自说着,那边儿外头便回宝玉来了。两人便收住话头,且令他进来说话。宝玉也浑不知情,一进来行了礼,便笑着上前来与贾母道:“老太太,明儿云妹妹连着湘英妹妹都要来小住,可是真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喜将近闲言成缘分
贾母笑道:“自然是真的,你云妹妹她们明岁将要出阁,现来小住,你可得好好相处,万不能造次了。”宝玉原是满脸欢喜,但听得出阁两字,他又有几分悻悻然,叹道:“姐妹们一个个都要出嫁,独留我一个孤单单的,好没意思。”
王夫人摇了摇头,嗔道:“越大越似个孩子了。自来男婚女嫁,天理使然。难道家里竟还能留你姐妹们一辈子不成?再没有这么一个理儿的。你云妹妹过来,可不能再这么莽莽撞撞地浑说,倒叫她心里惴惴。”
“是,太太。”宝玉应答一声,虽还有几分酸涩,到底本心活络,又想着湘云湘英过来,不多时便自欢喜起来,只还盼着她们早些过来,迟些回去。
却正合了宝玉早来的心意,三日后湘云便携堂妹湘英过来。那湘英原一径随父母而居,与贾府虽也往来走动,却不甚多,这会儿过来也就陪湘云略住三五日,便打算回去。不曾想,那贾宝玉竟十分不避嫌隙,一般顽笑无忌。湘英虽知他性情为人,但如今年岁渐长,着实有些不合宜,因而忍了两日,终究使人悄悄回去报了个信儿,借机里去。
湘云在贾府却是惯熟了的,闻说婶娘有事唤湘英回去,口里虚应两句,听得说并无她的干系,便自留下——明岁她就要出阁,除却这一回,日后怕是再难小住的,因而十分眷恋不舍,有意多住两日的。
这一番心肠,众人皆是明白。因而,休说史夫人不过唤女儿回去,并无他话,就是贾母也着意说了两三回,令她好自在这儿住个十余日,再回去也不迟。
独有一个贾宝玉,欢喜之余,偏忽而想起日后,不觉叹一口气,道:“云妹妹虽是留下,怕也不过十来日的功夫——姐妹们皆要出阁,虽是人伦大道,不能违逆,终究心里难受。”袭人原在旁做针线儿的,听得这话,她不由停了针线笑道:“二爷又说糊涂话儿,这原是喜事呢,没得说这些做什么?旁人一时听了去,嘴里有的没的添了两句,倒传出话来,云姑娘或听了一言半语的,岂不恼的?”
“我也只在屋子里说两句罢了。”宝玉自知这里头的干系,因而悻悻然说了这一句,竟也就作罢。只他心里却想:若论起来,这二三年之内,除却一个四妹妹,姐妹们竟也散尽了。现今二姐姐、林妹妹虽过得不错,大约也未必十分自在。三妹妹、云妹妹所托良人,自己也见过两回,细细打听了,总还能心中有些准数。只不知道宝姐姐她们,此身又往何处去……
想到这里,宝玉不觉有些怔怔出神。
只他却不知,薛宝钗虽有一二分异样,他所不曾想到的李纹却更快了三分。这里头细说来,倒也有几分缘法。原是那李举人之妻严氏,因着香菱之故,同乡之份,多有往黛玉处走动。她又行事温柔,知情知趣,也能做吟诗作词,谈论书画,不觉便与黛玉越发走得近了——偏起头儿香菱这一条,因不愿造次,她却不曾提过。
今日又过来,黛玉便请她去看赏秋海棠:“今岁冬日甚暖,倒叫这花儿延了好些时日。方才微微落了一阵轻雨,也不曾伤着,倒越发润泽了。”严氏听是如此,也不莞尔:“这么说来,我倒是得了个好造化,一件一件的皆赶上了。”
正自说着,两人转过一处,又登了一处小亭,黛玉便令端上茶果等物,各个安坐后,她方指着一处道:“严姐姐且看,那一丛秋海棠可还入眼?”严氏循声望去,只见那边儿一块太湖石之侧,泻出一片绚烂的秋海棠。那太湖石素以玲珑剔透著称,如今漫了小半花叶,越发灵透。而那海棠也似借了三分润泽,又经了雨露,繁花密密匝匝如锦缎一般。虽是深秋时节,微风微动,这一处竟也凭空生出□□三分的意态。
严氏不觉看住了,半晌过去方回过神来,因叹道:“往日也曾听过两句闲言,道这秋海棠有个诨名唤作相思草,如今瞧着可也有几分理儿。这般景致,可不动人心魄?”黛玉抿嘴微微一笑:“世上这些花儿草儿的名号也多了去,未必作准,只不过假借名儿托付心思罢了。”
“那也是有的。”严氏点头应了一句,又忽而想起一件事,因笑道:“只看着这花儿,我倒又想起三堂兄,也不知他甚个时候才能知道这些个缠绵之事。为着他娶亲,婶娘不知絮叨了多久,偏他还是一味推脱,倒似要修行的人那般了。昨儿婶娘又送了书信来,言说要过些时日上京来,便千百般嘱托必要我留心,彼时可相见一番,可见真个是乱了阵脚。”
黛玉于这些事倒也平平,不过随口应一句:“旧日也曾听说,不立业不成家,许是令兄自有一番心胸主张,也是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