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这么一回,三姐儿忽而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想着旧日种种,一时想着今番情状,竟是痴了一般。后头她便饮食懒进,不思茶饭,原好好儿的一个人,不出半月,竟便瘦脱了形。饶是众人百般法子,求佛问道,符咒经文等等,皆不中用。
那尤老娘哭了两日,又寻尤氏并尤二一番哭诉,虽得了劝慰,赚了银钱,却终究没个用处。反叫个尤二姐心里挂念,越发添了一件心事。贾琏无法,且寻了柳湘莲两回,强让他来见了一面,却依旧不中用。至如旁个,无奈人生大事,断没得这般强扭的,他也只得撒手,整日请医延药而已。
凤姐将一应看在眼底,不由与平儿冷笑:“果真这世上还有果报两字的。这淫奔无耻的,怎能有个好结果?我头前想得再多,竟还不如她们自家的结果。”平儿在旁听了,便道:“总归善恶有报的,奶奶只瞧着便是。”她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实有三分愧疚——她初时听得尤二姐之事,再没瞒着凤姐的心,俱是明说了的。可如今瞧着尤二姐这般结果……
“你说的不错。”凤姐想着头前平儿说过的阴鸷果报,心里不由一跳,暗想:日后竟是那些事儿皆不要理了。这府里的窟窿,与我什么干系?竟是将自个儿一家子拢住了才是。总归日后这一府也是自家主张,竟先瞧瞧,省得赔进许多去,只为了这一把权。
由此一想,她越发念及黛玉的好处,后晌便不免又重问了两句。听得说顾茜与黛玉书信往来更甚,竟是情分极好,她便记在心底,只带生育之后,再论其他。
这一番缘故,旁人皆尽不知,只瞧着凤姐一味保养,旁个皆尽不理,便将往日她的醋意做了他想。不说贾母、王夫人放心,就是邢夫人暗中嘀咕,也是道:“果是世家大族出来的,真真是会算计。头前没儿子,只一味拿着爷们,后晌儿女齐全了,便松了手。到时候两样齐活,既有贤良名儿,又有儿女做靠,自然稳稳当当!”
众人皆是这般想,贾琏虽是忙得里外皆不得意,却也不曾生甚么疑心,倒还有几分惭愧,闲着无事,倒是多往凤姐的屋子里去。凤姐见此,越发心满意足,又是好医好药好将养,于九月十八日生下一子,足有六斤六两,十分圆润康健。
贾府上下人等知道了,俱是欢喜不已,一时封了上等的封儿赏了产婆不说,还额外与了二十两的赏钱,倒将她们喜得满口称赞,连说麟儿佳儿等等。
凤姐在平儿的伺候下吃了一盏老参汤,有簌了口,方笑着道:“世人都说我十分口齿,我瞧着竟还不如那两个产婆,这半日的功夫,竟不曾重说一个子儿。”
“奶奶的喜事儿,哥儿的好事儿,自然是当得起这些话儿的。”平儿满脸皆是笑,又将新诞下的哥儿细细描摹了一番,笑道:“再有,哥儿才落草,就瞧着十分齐整,那小胳膊儿藕段儿似的,真真玉雪可爱。任是谁瞧见了,自然都是爱的。”
凤姐闻说如此,忙令抱来细看,果真圆润可爱,与旁个红皮猴子不同,就是就日子大姐儿也是不如。她不由一笑,瞧着他吧唧着小红嘴儿安安稳稳睡着,便道:“倒是与他姐姐不同,罢了,抱下去让他好生睡着,再不能惊扰了一丝儿。”
那奶娘忙应承一声,将襁褓拢住,又重头抱回到里屋去不提。
而凤姐又赏了屋子上下人等,众人自是欢喜。而这一番热闹,落在那边儿尤二姐耳朵里,自又生出一段忧愁来:我自来这里,便是欢少愁多,本就不得人心,又与姐姐生了嫌隙。如今她生子,又添了一重紧要,我更倒退一射之地,也不知她日后会怎生理会我?若是好,倒也罢了,若是不好,我又能如何?如今本是人嫌狗憎的,现下便她生了厌弃的心,我又该如何是好?若我还在外头,虽没个名儿,到底母亲妹妹在,竟能说几句心事,如今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五章图立身两厢皆改面
然则尤二姐一番伤心未曾过去,一个小丫头细姐儿从外头进来,手里抱着个漆盒,一见她如此,便道:“姨娘这又怎么了?”二姐抬头望去,见着是她,便拿帕子拭去几滴残泪,且微微笑道:“我原没什么事,不过一时出神罢了。”
这细姐原是新入府里才留头的小丫头,虽也听得凤姐种种厉害,又知二姐的旧事,然却生来一副好好心肠,见这二姐受了许多委屈暗气,连着人也病得十分憔悴,不免渐次怜悯起来,常日里无人,便与她说话排解,又细细打点了吃食等物。
因近来且有贾琏看顾之宠,凤姐诞子之喜,又是小事,这屋子里旁人虽有觉察,也未十分理会。这十来日过去,二姐又是那等和善怜下之人,细姐年岁小,不免越加将心更偏了三分去,此时见她这么说,便将盒子往桌上一放,口里道:“姨娘便是太和善,倒忘了人善被人欺的话儿,如今就如此,日后可怎么得了?岂不是一发叫人欺负了去!”
二姐听了,也不过叹一声:“我如何比的旁人……”谁知那细姐儿近来颇听了些母凭子贵一类的话,又有凤姐诞子一事,心里思量几回,这会儿就一股脑说了出来:“姨娘如何比不得旁人?原是正经做了二房奶奶,论说起来,也是叫一声二奶奶的。便现在不好提,到底名儿不同,平姑娘也要靠后三分,更何况那两个!虽说姨娘如今艰难,可若没了心气,也不过任凭欺负了去,且还要被人嘲笑无能!倒不如好生将养身子,打叠精神,后头养个一儿半女的,自然便好了。”
她年岁小小,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倒将个二姐听得怔住,好半晌回过神来,她不由且笑且叹,一时又洒了两滴泪,口里道:“你一片好心为我,我是深知的,然而这福气又哪是容易来的?旁个不说,我如今身子虚亏,连着小日子也迟了十余日了……”
“姨娘若不做,这福气又怎生来的?倒不如立时托了二爷,正经请个太医来诊治,一则好生调养,二来,这迟了十余日的,便有了身子也未可知呢。”细姐儿年轻心热,哪里容得二姐丧气,便是不好的且要翻出里头的好来,何况这事儿原有几分难做准数的。
尤二姐听了这话,心里不由一震,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搭在腹上摸了摸。不想她近来身形消瘦,这一一番动作,原套在腕上的一只赤金累丝镯子便滑将下来,直落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方停。
“我来捡。”细姐儿往前两步将那镯子捡起,重头套回去,口里却不免说两句:“姨娘瘦了好些,连着镯子竟也撑不住了。”
二姐便自红了眼,因瞧了那镯子两眼,便将它又褪了下来,反方到细姐儿的手里,因道:“这个你收着,放心,如今得了你的话,我若还不知道,竟就是白活了许多年。”细姐儿自不敢收下,然而二姐执意如此,她也强扭不过,又想着日后还回去,方才收下,又忙开了漆盒,且端出一碗银耳粥,两碟精细点心。
那二姐一时用了,心中渐次拿准了主意,后晌贾琏过来,她便垂着泪,柔声细语将一番衷肠话儿说来,直让他怜惜应承了,方略略松了一口气。然而回首摸一摸肚腹,她有几分踟蹰:这里头,当真怀了?
她念着这个,贾琏请来的王太医细细把脉过,却道:“这位奶奶脉象似有几分虚,细究内里,又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倒有五六分似滑脉。不知葵水如何?”
“原迟了十余日。”尤二姐心里已然一动,不觉两颊微微泛出喜色,口里却道:“只我素日也不甚准,便也不以为意,只说进来饮食懒进,许是有些症候,万没想到……”后头的话她没再说,贾琏已是喜色满面,且与王太医计较。
那王太医闻说葵水如此,心想至多不过一月的身孕,实拿不准,便也不曾铁口直断,只让日后仔细小心,待过一二月再来诊脉。贾琏原是经历过的,自然晓得里头的缘故,当即掩下话头,且求了一剂方子将养,又送王太医出去,方才回转。
二姐心里半是欢喜,半是犹疑,只恐满腔欢喜终落空,便不敢十分露出来,见着了贾琏,也不过几句话儿:“若真有这般福气,且与二爷诞下孩儿,纵我死了,也是于愿已足。”
“说的什么昏话!”贾琏忙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只觉皮骨嶙峋,不由心里一酸,忙细细宽慰起来。那二姐十分温柔,自然越发得了他的心。他思量一阵,待到了凤姐的屋子,见她虽未沾胭脂水粉,却也粉面润泽,一双丹凤眼似含着一汪活水,说不出得鲜亮,哪是方生育的妇人,倒是新嫁的少妇,当真一个水蜜桃般丰润。
她如此丰润,越发衬得尤二姐憔悴,又有头前的一干事体,贾琏不由心里一动,生了几分疑心,只面上却还带笑:“今儿可如何?”
凤姐听了,抬眼瞟了他一眼,便慢慢半支起身子:“二爷这话说得可巧,早起才一并用了饭的,怎这会儿又说道了?想来也是,我如今也就个黄脸婆娘,哪里值当多看一眼?”她口里说着,边上平儿早将个靠枕与她放背后垫着,一面听着,竟一面笑了出来。
“我不过随口说一声,你们主仆一个说一个笑,倒拿我做消遣了!”贾琏也不恼,只与凤姐说了半晌话,又去见了儿子,只他正睡着,便也不过瞧两眼而已。待得回头,他不免道:“这孩儿虽小,却是府里正经的小爷,头前大老爷正说着,大名虽还早,须得与他取个小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