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贾赦夫妇过来,贾母自是一番发作:“你们统共就琏儿一个儿子,竟也不知管教!这外头纷纷扬扬传得什么,你们做父母的,竟也半点不知道?”
贾赦夫妇莫名,忙躬身立着,又问缘故。
贾母便将一应事说了一番,凤姐在旁呜咽一声,方起身添了两句:“老爷、太太,这都是外头传着的,究竟如何,竟还不晓得的。想二爷总不会这般糊涂。”
这一番说情,倒越发显得她待贾琏有情义,连着邢夫人也再无旁话,只气得连声将人拿来。凤姐却还说:“我如今有了身子,也不好伺候二爷,只说有平儿在,竟也罢了。她素日也是个好的,本想着过了孝,我便摆两桌酒席使她正经做了二房,也是素日的情意了。不想,二爷早在外头寻了好人来!这寻了人倒也罢了,没得这般坏了名声走了礼法的,旁人听了,岂不是一家子脸面都没了?如今旁的且顾不得,快些将人请进来,大被一盖尽数遮掩了也就是了。”
这话却是常理,贾母等人皆是点头,一时劝慰凤姐坐下,静候贾琏回来。
却说贾琏一等回来,一丝儿风声也不曾听得,当头便被送到贾母处,他且疑惑:老太太究竟有何紧要事体?
不曾想,这一如内里,贾赦便是当头一番痛骂,又令取来棍棒兜头兜脑打了两下,还是贾母、邢夫人并凤姐拦着,方才脱身。只是这一打一骂,贾琏灰头土脸,再没甚个法子,只连声辩驳不曾穿红着绿,无甚聘书媒人,又一番告罪,一番应承,将尤二姐入内一事应承下来。
贾母方令他们夫妇回去。
一路上,贾琏只觉脸面顿失,凤姐冷眼瞧他形容,心里冷笑,面上却一丝不露,回去便往床上一趟,盖着被子便要是睡了去。贾琏待要说话,张了张嘴,瞧着那被下凸起的肚腹,又一个字也说不得了,只一味求饶告罪,方去外头寻平儿。
平儿早避开了去。
贾琏无法,只得去外头料理尤二姐之事。
那尤二姐早有进去同住,求个正经二房名头的心,如今贾琏开口,又说得名声紧要,见着长辈做主等等,她心软意活的人,自然应承。又要忙乱,一则是贾琏伤处,一则是箱笼细软等物。
不曾想这一番忙乱,尤三姐闻知,一早寻了过来,当头便是拦下:“姐姐糊涂!他里头那女人极厉害,如今已是知道,岂有干休的道理!如今你到了里头,一应行动都落到人眼里头,到时候不是生死听凭了去!”
只这话虽有理,奈何贾琏一番赌注发誓,又有长辈之命,名声之累,尤二姐早定了托付一生的心,又有尤老娘在旁劝说,竟还是收拾了箱笼,随贾琏入了府中。
此番府里头十停人有九停人知道了,只因着贾母不喜,邢夫人冷淡,又直入了凤姐后头的厢房里头,并无人见着。凤姐也不理会,只听凭贾琏处置,却在暗里将尤二姐一干消息传扬出去。不出两日,园中人等俱是听见,不说李纨迎春惜春人等,便是宝黛等人瞧破的,也是暗暗皱眉——她们本是大家姑娘,这等事体,入耳也都是玷污,自是深厌。
那尤二姐一入得内里,吃穿倒还罢了,虽比不得在家自在,竟也算丰足,只被禁锢起来,等闲不得走动。她也有几分成算,且往外头问个消息,却听得自家旧日失了脚的种种事体,又有丫鬟婆子暗中嘲讽明里冷言,由不得暗怒于心。只这些皆是实情,她又无口齿,竟半丝儿争辩不得,整日不过暗中垂泪而已。唯有贾琏过来,她方能说两句贴心话儿,且能稳一稳心神。
偏就在此时,贾赦赏了两个人下来,一个唤作秋桐,一个唤作春红,皆是服侍贾琏。
第一百四十一章知冷热妻妾心不同
尤二姐固然是当头一盆冰水落下,浑身发战,只一个字说不得。凤姐明晓得贾赦之意在分了二姐宠爱,心里也顿生一刺未去,一刺又来之感。
然而,那春红秋桐两个虽是贾赦所赐,竟不好打发,到底是丫头出身的通房,实比不得尤二姐地位。凤姐心里虽恼,倒还能容得下,又念着驱狼吞虎四个字,便俱不理会,只托言自己身子笨重,将个平儿束在身边,凭贾琏处置去。那贾琏本与春红秋桐两个有些首尾,恰有几分偷不得的妙处,今番忽而得了这番彩头,怎能不喜。又见凤姐一应不理,竟比旧日贤惠许多,不由得意起来,暗想:想她头前那般拘着自己,怕也是想着儿子。如今但凡诊脉据说是男嗣,自然也就贤良了三分。
念着这个,贾琏本不是贾珍贾蓉父子那一等人,又见凤姐辛苦,倒越发在她跟前和软。凤姐头前还咬牙恼着,三五日后,便也渐渐有些松泛下来。待得无人,她且要与平儿叹:“我千防万防,倒将他弄拧了。如今退了一步,虽有几根刺,实说来倒比先前情分好了三分。”
平儿见她不同往日,心里本就称愿,此时听了,便越发含笑道:“二爷本是宽和人,可到底是男人,俗语道男人大丈夫,奶奶总驳了脸面,倒也不好。如今奶奶退一步,二爷心里自然明白的。”
凤姐便不言语,心里却有几分思量,又念着腹中孩儿须得保重将养,便将旧日一番算计压下,每日里不过拘着平儿说话,一时或去贾母处问安,或是往园子里逛一逛,与各家姐妹说说话,便再无旁事。她这般松泛下来,旁人看在眼底,倒为她怜惜起来。
到底一件,尤二姐前头失了足,且与姐夫贾珍,侄儿贾蓉有些不清楚,但凡庄重些的人,便看不入眼。
因此,宝黛并园中姐妹常安慰说笑,且与凤姐分解,贾母更自一面不曾见那尤二姐,倒略略瞧了瞧春红秋桐两个,令她们不许争风吃醋,扰了凤姐安宁。贾琏虽则有心替尤二姐分辨,奈何长幼有别,又有头前的种种,话说了一回不中用,又有邢夫人王夫人等压住,便再不好提。
至如东府人等,闻说尤二姐并不曾吃亏受罪,心头便松泛三分,又听得凤姐气恼撒手不理,便使人送了好些东西去,尤氏更是心内惭愧,又觉失了脸面,连日不敢踏足。
这么一来,尤二姐竟独个无人说话,暗中再听得婆子丫鬟几句闲话碎语,又有春红秋桐每每嘲讽,心知失了长辈之意,又没了名声,不免暗气暗惭暗愧,整日里不思饮食,再不比头前,竟几分病容。偏贾琏见她失于调养,又有新纳的春红秋桐,饮食用度不缺,旁的便不十分在意,连着情分也大不如前,不过三两日略坐坐。
几番交加,尤二姐便酿出一番內怯之症,恹恹地将养着,却说不得一个字。
那头凤姐虽不理会,却自有丫鬟通报,见自己一字不出,那尤二姐竟就有几分下世的光景,倒有几分吃惊:竟是这般不中用的,难怪紫鹃等人说是软弱无能,果真不错。
一时念起,凤姐便越发外头和缓,又见黛玉十分关切,想着头前通报之情,内里更增十分亲近,连着晴雯顾茜那里也添了三分感念。后头她使人与晴雯处送了一份银钱布匹等物做谢,又在贾母跟前说及顾家的好处,竟说动贾母允诺黛玉往后尽可与之走动。
黛玉看着情状,不免与紫鹃感慨:“凤丫头固然凌厉,心胸手段尽有的,到底强争不过丈夫两字。这世道多艰,连着她那样的性情,也不得不退步三分。”至如尤二姐,她便再没提一个字。
“姑娘,纵有黄金万两,难得知心一个。”紫鹃想着黛玉婚事,不由得从旁叹了一声:“可见人心里明白才是紧要。不然纵有十分的心,也是强扭不得,原不中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