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纤听了,原便有的几分愧疚之意,这会儿不免勾动了七分,点头应道:“姑娘说的是呢。只是我在这府里头,也不好时时托东西出去。要闹出什么来,总归没脸。倒是再过五六日,便是他的生辰,索性到时候托晴雯一道儿送了去。我已是与她说定了的,再周全不过。”黛玉方点了点头,脑中却浮现顾茂的面庞,虽正觉抑郁,面皮却也不由微微泛起一点霞色。半晌过去,她垂下脸庞,不再多言。
倒是春纤见着她如此,忽而想起前头紫鹃的话,心里一动,暗想:前头她也是见过顾茂的,虽则数面之缘,未必能有什么心思。可这原是古代,能有这数面之缘,也算难得了。倒不知道他那里又是如何。真个两下里能合得来,又有自己这一桩事在,可真真有些缘分的意思了。
由此一想,春纤便将前头自己写的那一封信笺撕了,又斟酌着重头写了一封,且将自己素日的种种写道出来,却将前头含糊黛玉的种种重头添上一两笔。这一封信笺,并四色针线,自己所做的一书一画俱托晴雯送了去。
待得顾茂得了东西并信笺,自是珍而重之,头一样却是将那信笺读了数回。越是细细读来,他心内便越觉欢喜——能将生平经历、平日消遣等等一应道来,可见她真是渐渐将自己看做亲人了。而与此同时,他也自然而然注意到了黛玉:认字读书、品度诗书、讲古论今、生活情致,竟是亲如姐妹,哪一处竟都少不得的。
再说,顾茂因着旧日缘分,竟得以与黛玉相见数面,本就于心中生出一丝遐思。此时再看妹妹信中所述,他不由将那心里的影子描上几笔。一时想来,他便觉得那个她,便如同着了墨汁滴落清水中,层层洇出,虽是丝丝缕缕,却是脉脉入心,一时竟有几分心神摇曳起来。
然则他本是守礼之人,一时回过神来,虽旁人不知,自己且要警醒:这是与妹妹有一段缘分的闺阁千金,决不能唐突造次!想来妹妹也是无心之失,自己却要仔细慎独,不能轻易放纵了去!由此,顾茂定了定神,又是取了书画并针线细看两回,见着颇有灵气,心里便欢喜异常,郑重收了起来,自己则细细考量一回,先写了一封回信,次则从箱笼里头翻出一对羊脂白玉镯子,使人送了去。
春纤收了这个,不由吃了一惊,讶然道:“怎么送了这个来?若是一时说道起来,却是没个出处的。”
“拿来我看看。”黛玉取来细看两眼,便笑着点头道:“这镯子倒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好在素面无纹,只说我父亲赏下的,又有什么干系?只管收着就是。怕他那里也是考量过的,方取了这么个没表记的来。”
她说得利落,紫鹃在旁不由一笑,先推了春纤一把,让她好生收了去:“却是要我眼馋呢。”次又与黛玉感慨:“那边却色色周全,真的是思量过的,方能样样妥帖。姑娘瞧着如何?”
黛玉想起前头曾与顾茂的数面之缘,比着边上江源等人,越发觉得那是个知礼端方的,便点头道:“原看着不过是个端方守礼的,如今从春纤处一件件看来,他却也知情知理,并非那等庸碌无情不知人心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新朋至更疑金玉缘
听得这一句,紫鹃心里便有数儿了。然则事儿还没起个头儿,黛玉又是姑娘,素日脸皮儿薄的,她便不曾露出半点痕迹,只将话儿一转,说道旁的上面去。
如今府里头,第一等的便是新来的一干亲眷姑娘。黛玉听得紫鹃问,便笑着道:“瞧着都是花朵儿一般的娇嫩,言语也不见轻狂,想来是好的。你不妨去看看,也认得两个人,日后见了面,也不会张冠李戴了去。”
紫鹃笑了一回,索性趁着春纤在这里,也去瞧了一回,果真都是鲜花嫩柳一般儿的人,各有各的好处。回去她不免多说两句话,又道:“依着我看,内里薛姑娘最好,便是老太太,必定也最喜欢她。”
正如她所说的一般,那宝琴生得甚美,本性聪敏,兼着又年轻心热,自幼读书识字,恰对了贾母喜美丽伶俐的女孩儿这一条。不过黛玉她们说话儿的功夫,那边小娥便笑着跑过来说了一串儿的话,内里便有老太太喜得不得,强令太太收了琴姑娘做干女儿这一件。
黛玉也知贾母素日性情,便只一笑,并不以为意。
后头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这一来二来,多了许多年轻姐妹,每日里莺声燕语,大观园里头便比先前更热闹起来。只黛玉这里,还是如往日一般,竟不十分走动。她早已拿定了主意,又是喜静的,倒也安乐。
不想那湘云却是每每拉她过去,到底是自小儿的情分,黛玉也不好强挣了去,却也去了蘅芜苑两回。这日,她正坐在那里与湘云宝钗说话,一时宝玉来了,她眉头微微一皱,却也没说什么,只言语更少了几分。
宝玉却浑然不觉,只一味体贴用心,宝钗看在眼底,便越发觉得心底有些酸酸的。然而,她是个有些心机城府的,又素日知道宝玉之心,竟还压得住。恰此时,宝琴来了,她穿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却不知是何物,又道是贾母与她的。众人说了一回衣裳,琥珀便自外头过来,又道贾母之意,让宝钗不要拘束了宝琴。
宝钗听得这一句,饶是素日大方,并不将小事放在心底,也觉得心间一刺:素日老太太待她寻常,比不得宝玉黛玉也就罢了,如今宝琴才来的,她竟也不如了!究竟在老太太眼底,她又有什么不好,竟色色都不如人?
心里这么想着,宝钗面上却半点不显,反倒有意打趣两句,且将这心思遮掩了过去。然而,她说得极好,最后却还是刹不住心头那点恼意,道一句:“我便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这一句落下,旁人犹自不觉,宝钗心里却是一跳,忙又嘲笑了两句,一意压住了话头。湘云在旁听着了,便笑道:“宝姐姐,你虽说得是顽话,恰有人真心这么想呢。”琥珀又凑趣,竟一前一后,指了宝玉并黛玉两个来。旁的且无话,她指着黛玉,湘云却是不说话了,还是宝钗开口,竟将这场面圆了过去。
黛玉心知湘云素日性情,并非那等圆滑周全之辈,又不过闲来打趣两句,倒也没放在心上。却是宝玉心里头一顿,只怕她恼,及等各自散了去,便要与她说话,有意劝慰两句。
他一开口,黛玉那般玲珑心,一听便知,反倒眉头一皱,道:“不过两句顽笑话罢了。小时候吵嚷几句,如今都大了,还能为着两句话恼了?你也太仔细了些。”说罢,她便转身而去。宝玉立在那里瞧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一时倒是有些痴了,只觉风雪越发大了,倒是连着人影都瞧着迷蒙起来。
黛玉细密敏锐,自然能觉出背后目光,但她却只还是一路回去,全无回头之意。倒是春纤在旁瞧见了,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倒有些心酸起来:如今虽说是将木石前盟拆了,可黛玉前程又在何处?宝玉这般情谊,若实在说起来,便是现代也算难得的,只是他只有情谊,却不能做主,到底还是空的。
她正想着,黛玉忽而咳嗽了一声,春纤便回过神来,忙伸手搀扶住了她,笑着道:“姑娘仔细些。这新客来了,瞧着也都是能诗会词的,说不得过两日又得作诗来。到时候要病了,不能凑个趣儿,岂不可惜。”
“偏你知道得多。”黛玉听她这么说,也是点头,又道:“今番几个姐妹,瞧着倒都是好的,日后走动说话儿,想必也都便宜。只一桩,再过些日子,二姐姐便要出门了……”后头黛玉没再说话,春纤知道,她是在想那霍家二爷霍长宁病弱,也不知道日后迎春会如何这一件事。
心里一叹,春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自然,晓得迎春本来是被嫁给中山狼欺凌致死,她该说霍长宁再怎么样,也总好些的。前头她还真个这么想,可是后来一想,这般又算什么好一些呢。迎春好好儿一个女孩儿,虽软弱了些,可有不曾伤着害了谁,凭什么便要嫁给一个病重的做妻?
两人走在路上,便都越发有些默默起来。回到屋子里,黛玉才坐下来吃了两口热茶,换了衣裳,外头便有丫鬟过来,却是李纨请她到稻香村里商议做诗。黛玉听了,略想一想,才是点头道:“我立时过去。”口中说着,边上紫鹃已是重新打点出一身衣裳来,笑道:“前头还好,这会儿越发冷了起来,姑娘还是换这一身吧。”
黛玉望了一眼,见着里头换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便点一点头,重头穿上羊皮小靴,罩上雪帽,便又带着春纤并婆子丫鬟过去了。那里早做了三春等人,俱是穿戴整齐,独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若是往日,黛玉也不理会,此时见她这般,心底却不由一顿,又窥她神色,见着她坐在那里,眉眼清朗,并无半点局促,便记下这一桩。
她心里还念着迎春那件事,后头与她便多说了些话,倒是将湘云都先往后挪了挪,只听了李纨商议作诗的时候,略说两句话。待得各自散去,湘云反上来笑道:“林姐姐今日话却不多呢。”她这么说,却不知翌日联诗,黛玉虽也诗兴大发,着实做了不少,到底心里却还有些懒懒的,又不知说到何处去。
只后头做红梅花诗的时候,黛玉方有些回过神来,一时不由暗想:这些日子总也没去妙玉那里,如今既无心旁的,何不去她那里说说话。她自来是个明眼人,许是能明白过来,也是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