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两人再说一阵话,那边儿杨欢款款而来,黛玉便换了话头,却是一日尽兴。
临了黛玉离去,杨欢十分不舍,却是送了两步,恰与春纤打了个对面,不由一怔:“表姑身边的人,果真与旁的不同。却不知唤做什么名儿?”黛玉便道了春纤两字。
那杨欢细细打量两眼,方含笑对春纤道:“若是日后得空,咱们再一道说话儿。”春纤见着杨欢容色既好,性情也是娇憨,兼着言语热切,不免也生出几分亲近的意思,当即应下。
黛玉便笑着道:“她自来随我出门得多,后头你我走动起来,自然能见着她的。”早先她们已经说了彼此住址,有心书信往来走动的,方有这样的话。由此说定,一时散了家去,翌日黛玉便得了书信。
贾母处自然也有些听闻,不免松动颜色,因笑着与黛玉道:“这杨家原也是老姓,算得上一二等的人家。如今你这表兄入京为官,虽不过是四五品,背后却是有依仗的,又是圣上眼皮子低下做事,说不得三五年过去,又是更上一层楼。你既是与他家走动往来,越加小心才好。”
口里这么说着,她心里却十分得意,因想:素日老二媳妇面上不说,心里却也嫌玉儿娘家无靠,并无兄弟姐妹扶持,且林家几代单传,并无姻亲。如今又如何?只消是个又能为的,自己便能挣出一片天来!前头常家、苗家、江家不说,这会儿杨家也是一般,日后往来走动得多了,相互扶持,自然也是依仗。
想到这里,贾母便越加和颜悦色,且又与黛玉送去一匣子首饰。里头倒也不是成套的头面,只是零碎的钗环簪戴等物,却是样样精细新巧,黛玉瞧着不免一叹,道:“老太太的好心,我是深知的,只是若要再这么下去,姐妹里倒是难堪。”她原是外孙女儿,并非贾家正经的姑娘,贾母一而再,再而三地送这些过来,偏三春又没有,着实与她不甚好。
“长者赐不敢辞,只这六个字,姑娘便不好推却。”春纤听得黛玉这话,却是摇头,又道:“再者说,前头这大观园里又有姑娘多少东西在?姑娘心里不安,想一想这个,也就该好好将心放下才是。”
紫鹃自得知大观园里头使了黛玉的东西,心里便远了贾家,此时听得春纤又提及这事,原想劝着黛玉推辞的她也换了一番言语:“春纤说的是。便姑娘推辞,旁人私心猜疑怕是越加重了。倒不如现今这般明堂正道的,谁也不能说什么去!”
黛玉方将那匣子合上,道:“也罢,将这里头的东西取几样出来,旁的都收起来。”心中却不免有些伤感:虽非至亲,也是极亲近的人家,谁知沾惹上这些事,竟是越发坐不能安坐了。
她这里想着,那边儿王夫人比她更不能安坐,却并非为了那两匣子首饰。
贾母素日最疼宝玉,好物自然也会与他使,纵与黛玉一些子,王夫人到底出身大家,却也犯不着眼热,只她瞧着黛玉近来走动各处,里头有亲眷,有知交,却是广为联络,倒是弥补了娘家无靠的不足,不免心中大为焦急:前头不足,尚且难拆分了去。如今外头瞧着色色全了,日后自己若是再想拆开,岂不是更为艰难。这林丫头千万的好处,只那样的性情,怎么能做贤良媳妇?这才是根本!
由此想到宝钗,王夫人心头不由大恨。
第九十四章生隐忧两厢俱筹划
说来王夫人生来便有一段性情,最厌不安分三字,只捡着端庄稳重做心头好的。黛玉天然一段风流婉转的姿态,又极聪明剔透,人非轻薄闺秀,到底与沉重两字迥异。若是只做外甥女儿,王夫人倒也能以礼相待的,偏生贾母每每有两玉结亲之意,她心里着实不喜欢。
本是大家子里,身为舅母,她就是再不喜欢,在这上面却是连着一个不字也不好吐出来,心里早沉郁郁酿成一根刺。如今黛玉一日日更好起来,贾母那些心思不必说,就是做丈夫的贾政,做儿子的宝玉,也都待黛玉极好。她自觉腹背受敌,不由恶从胆边生:不行,哪怕要做些手脚,宝玉也不能娶了那林家丫头!
只是思来想去,她一时也寻不出法子来。
毕竟黛玉身处大观园之中,深闺千金,与外头再无半点瓜葛,断没有什么大事牵扯到她身上的,自然无从挑剔。自己纵做些手段,若是做得太过,内里有老太太在,盛怒之下,这些个眼面前的事儿,未必能做得干净。若是小事儿,又能如何了黛玉?自有老太太、老爷等护着!
这样思来想去一阵,王夫人不得不将动手的念头放下,又转而想到宝钗身上来:宝丫头原是一等的好女孩儿,只是有些上面不足,倒不如也与她些方便。那林丫头能做到的事情,她只会做得更好。若她□□都能将林丫头比下去,到时候自己再与老爷商量,也能说道说道,便是老太太,事儿摆在跟前的,她也不能再说旁话的。
她正想着,边上玉钏儿却从外头进来,故意加重了脚步。她抬头望了一眼,玉钏儿便走到跟前来,悄声禀报:“太太,老太太打发个小丫鬟过来,说是请太太过去说话儿。”王夫人方回过神来,眉头一皱,道:“我知道了。”顿了顿,她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一下:“老太太那里,可有什么事?”
“那小丫头才是留头,万事不知的,只说老太太吩咐,并不知道为着什么呢。”玉钏儿与一边的彩霞使个眼色,自己则与王夫人整理衣裳。彩霞便捧了镜台妆奁等物过来,与王夫人收拾。半晌过后,王夫人便领着两个丫鬟婆子往贾母处而去,心里却还念着前头的事,着实有些煎熬,暗想:莫不是为着宝玉结亲的事儿?
由此,她心中越加厌了黛玉,面上不免也露出一二分厉色来。
玉钏儿在旁见着了,越发低头不语,心里却有些稀罕:这好好的,再没有什么事,怎么太太倒是有些恼了的意思?她想了一阵,却总没个由头,那边儿贾母的院子却已经近在眼前。
却说王夫人到了贾母居所,外头小丫鬟自与里头通报,又忙打起帘子来。王夫人跨入内里,抬头就看到贾母正歪在上头,身边再无旁个丫鬟,独独一个鸳鸯则坐在下面的脚凳上,正拿着美人槌一下一下敲着腿脚。见着王夫人来了,鸳鸯只福了福身,便放下那美人槌,起身避到一边儿。
王夫人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却还是带着一点笑,上前问了好,又是说了两句温寒的话,才在贾母下首坐了:“老太太可有什么吩咐?”贾母望了她一眼,端起一边搁着的茶盏吃了两口,才慢慢着道:“这些日子我瞧着玉儿与外头走动,倒是想起三个丫头来。她们一年大似一年,四丫头也就罢了,二丫头三丫头却着实该去外头走动走动。旁的不说,云丫头前年便往各处走动了的。你身子不好,我是知道的,也不必那般操劳,只择一二个好的人家,走动走动便是。”
再没想到贾母说得是这个,王夫人先是松了一口气,垂头应下话来:“老太太说的是,我原也选中了两处,过两日便带她们一道过去的。”贾母方点了点头,笑着道:“你是个稳重的,我原只说你许是忘了,便略提一提,如今既是经心择取,必定妥当。我再不多说。”
说着,又略提了两句旁话,贾母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王夫人见着,陪着略坐了坐,便告退而去,心里却已经渐渐生出焦躁来。她待三春虽不说是视若己出,到底是眼跟前长大的,她们又都是规矩知礼的,自然也有些亲近,只还不如宝钗得心意罢了。如今因为黛玉,贾母说了这么一番话,虽是为着三春,她心里也着实有些恼的——且不提黛玉这般于己更添好处,倒是显得宝钗有所不如。只单单由此衬出自己这当家主母不慈不周这一条,她便觉得没趣儿!
但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先按捺住,且要筹划一番。虽说与贾母已是择取了合适的人家走动,实则还没个头绪,总要先预备了这个才好。再者,若能将宝丫头也一道带过去,岂不更好。
王夫人想着宝钗,薛姨妈那里也正念着呢。
说来黛玉日渐不同,宝钗看在眼中,不免有些伤感:她生得容貌丰美,筋骨莹润,性情端方,举动展样,乃至于心胸见识,才学品格也是一时之选,并不逊于男子半分。偏生她□□齐整,却生在官商人家,父亲早亡,母亲哥哥虽是疼着自己的,却都是无能为的。不比黛玉,虽是再没个至亲,单单一个是列爵之后,诗书翰墨人家的出身,就将自己所有好处压了下去。
依着宝钗素日性情,本不该将这个放在心底,偏生黛玉原是与她势均力敌,她不免有些意气,总不愿被她比下去了,稍有着相。薛姨妈原是做母亲的,虽愚笨了些,待宝钗却最是用心不过。瞧着她如此,不由触动心事,暗想:宝丫头的婚事,原是和尚道士说过的,要捡个有玉的匹配。恰宝玉正有了玉,他又是极聪敏周全的好孩子,姐姐也看重宝丫头,真真是金玉良缘。可惜老太太那里说不通,竟只看中一个黛玉,这事儿方淡了许多。如今瞧着黛玉越加好了,宝丫头面上不显,心里却总有些郁郁的,只怕也是为此存了心事。
薛姨妈思量再三,便寻到王夫人之处,且探一探口风。由此她吩咐了两句话,便领着两个丫头,一路到王夫人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