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手指微微一颤,而后却又淡淡道:“又是浑说,到底是主仆有别,如何能做一样的事。”虽这么说,她心底却也赞同:先前外祖母之意,她是深知的,总有意避开。既没了自己,薛姑娘千般好,偏外祖母从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儿,或者,她看中了云儿,竟透了信与史家?
若真是如此,怎么二舅母倒是能拿得住,如今都不发一声,待湘云依旧如故?且对着自己,也不似往日那般面上热切,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意思了。
心内这么想着,黛玉也不做声——这样的话,很不该她提及的。春纤在旁瞧着,心内更觉笃定,她与黛玉不同,自是晓得本来这么一个时候,史湘云已是定亲了的。如今却是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可见里头的古怪。史湘云的婚事,原是史家做主的,那卫若兰又是才貌仙郎,旁人也轻易比不得,这事儿原不该有变。偏如今却是一点波澜都没有。算来算去,也只有贾母这里了。
贾母还真是不喜欢宝钗啊!没了黛玉,便寻了湘云。若湘云也没了,只怕后头还有旁的女孩儿。
这一点,黛玉自然深知的,而越是如此,她越要仔细,不能牵扯进去。回去后,她便道:“云丫头只怕心底对我生了芥蒂,我也不好过去与她争持,这两日,你们代我过去探问吧。”春纤与紫鹃也应了下来,方将此事压下不提。
然则,说是如此,黛玉毕竟是还有几分挂心,翌日不免往怡红院那处看了一阵,见着那里人来人往,又有贾母、王夫人等前去。她才是一叹,又回到自己屋子里,心内暗暗有些伤感:果然有父母总是好的。
她这么想着,湘云也有一丝这样的感慨,只是所思所想,原因却不相同。
说来湘云她虽是天真娇憨,心里却并非无知无觉,细细体察两日,倒也瞧得分明:在这儿,二哥哥最看重林姐姐,太太最看重宝姐姐,老太太虽待自己好,到底不如二哥哥并林姐姐。既是如此,便她还念着这一门婚事,且不说是否能如意,便当真成了,到底也没意思。只叹这样的话,若有父母做主,自然千好万好,偏如今自己只得叔婶做主,也不好张口说这些……
不想,史鼐夫人她们早有所盼,及等将湘云接回来,便打发了湘英过去说话。湘云见着她来了,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因笑着道:“如今暑热,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说着,又令倒茶。
“我想着姐姐的好事儿,有心贺一贺哩!”湘英见她这么问来,心头微微一紧,却还只是含笑道:“不是我不怕臊,说起这些来,着实心里羡慕。倒不是为了旁的,这头一样,长辈俱是认得的,自来宽宏。再者,自小儿就认识,又有情分,又素知彼此性情的。等闲的人家,又如何比得过!”
这些话,都是她母亲一一教导过的,然则真是说起来,却还是让她脸红。湘云瞧着她这样子,倒是多信了她三分,又是触动愁肠,不免叹息一声,道:“你只看得这些,如何晓得内里!”
湘英看得她这么一个模样,心下欢喜,却还做出讶异的神色,因道:“这话又是从何说来?姐姐竟是不喜欢?”湘云便略略提了提贾母之心,王夫人之意,至于宝玉,她却不愿多说,只道:“依着我看来,这般局面,终无意趣!只是从来这样的事,都是长辈做主,我也只能听着,如何能说什么!”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姐姐也不必担心,若不是真心求娶,这婚事自然也要作罢的。”湘云探问得这些,心中一松,暗想:总归了结这一桩犯难,贾家也真是,婆媳打擂台,倒是将好好的女孩儿牵扯进去。有了这样的名声,日后若是不能成婚,且要受多少牵累!偏这样的人家,大姐倒是每每过去,家里虽拘束着她,难道自己并湘瑜就不是如此?只一味想着松散顽闹,日后且要受苦呢。
有了这样的思量,事儿又能告一段落,湘英便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辞。湘云也不十分款留,只低声道:“方才那事到底有些干系在,竟不好说与外人的。你虽听了,好歹别说到外头去!”其实从心里,她是盼着湘英说与婶子的。
湘英自然心领神会,口中漫应了一声,回头便将这事说与母亲。史鼐夫人方才放下心来,又与妯娌商议一回,便拿定早早了结此事的心,使人送了信与贾母。这里头虽未明言,内里意思却是分明:真是有心结亲,便早日定下,若是不能,她们却只得与卫家结姻了。
贾母先头不过心头偶尔一动,方有这样的考量。若从真心而言,她还是想着黛玉为上。此时王夫人和缓,宝玉有心,她私心想来这事儿未必不能成的,如何愿意早早定下婚事,只得隐晦相拒。
且不说史鼐夫人接了信后,心内大喜,史鼎夫人先开口道:“既有了这样的话,你我也能放下心来,从从容容完结了此事。可惜先前只怕哪里出了差池,竟与卫家说道了此事。要日后为此存了心,反倒不美。”
“一家有女百家求。”史鼐夫人并不怕这个,毕竟先前未曾作准,后头略作弥补,想来也就好了:“况且我们早有结亲的意思,不过先前有些为难的地方,略透了个信儿罢了——这也是有心,才是如此。今儿我便下帖子,明儿一准说定了,也省得再有反复。”
由此定下章程来。
卫家有心求娶,自然不很不计较这些。两家商议已定,不一时,这信儿便传扬开来。旁人犹可,只郑家的主母唐氏听得这信,翌日便寻到了卫家,问了卫家主母,自己的妹妹小唐氏,道:“先前不是说这事儿难成,怎么如今又是变了?外甥的大事,可得仔细才好。”
“这原是我们老爷做的主,我也不好分说什么。”小唐氏自是晓得姐姐的意思。她是卫若兰的亲娘,原就不喜湘云身世,何况如今史家几番含糊,如今又是匆忙定下来,面上着实有些不好。只是自家老爷如今不过三品武官,又不是掌控机要,虚爵罢了。史家一门两侯,又是姻亲遍地,为着儿子前程,方认了这一门亲。此时亲姐姐来了,她不免要说道两句:“原是想着前程两字,求个得力的姻亲罢了。不成想,他们自家却还闹得不分明!我恼了几日,偏又一句话说不得!”
第八十三章闻流言郑家终提亲
“前头我问你,你也只是含含糊糊,竟不曾分说明白,只说尚未作准了的事。如今婚事已定下,总不会改了去。你倒是说与我听听。”唐氏听得妹妹这话里大有些深意,不免皱眉:“当初我便说命数刑克极紧要,你却说八字相合,卜卦也不错的,倒不必十分理会。你们不在意这个,却也罢了。如今又说有旁的缘故,娶妻当娶贤,便为了外甥前途,若是姑娘不好,也是万万不能的。”
“刑克命数这些,我家老爷偏不信,八字又合得上,我心里有些膈应,也只合作罢。但,但是,唉!这话我也只得与姐姐说了。那史大姑娘我也见过几回,略说了几句话,倒是生得娇憨可人,身量略高些,性情爽朗言语有致,也做得一手好针线,又读书识字,能诗会词的。细细讲究起来,并也不曾委屈了若兰。”小唐氏听得这话,也是将事儿说道出来:“只是那史家前头传信,说着荣国府贾家史太君,有意为他家二房的嫡孙提亲,她们虽还意属若兰,到底不好十分推辞,便与我道个不是,先将这事拖一拖。”
听得贾家两字,唐氏眉头皱得更紧,停了半晌,心下不喜,面上却还是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倒也是常有的事。且她家已是与你通气,可见也算有心,若是从此处说起来,倒也不必十分苛责。”小唐氏便叹息一声,神色有些不安,因道:“那会儿我也这么想着的。若兰是个好孩子,这一处不合式,自然有另一处好的,虽可惜了些,也不放在心上。谁知过不得两日,史家就送信与我说道,事儿已是推了,早早定亲为好。我不免有些多想,问了两三句,才知道那史太君如此糊涂!史家大姑娘偏又常去她跟前,若也学着来,岂不是误了若兰日后的前程!”
原听得贾家并史太君,唐氏便心中一顿,到了这里,她心内越发着紧,暗想:那林家女儿可不是在贾家寄养,又是与史太君教养的!果真我想的不错!存了这一桩事,她越加着紧,便问道:“都说老姜弥辣,史太君年老,到底是世情上面经历过的,如何竟糊涂了?”
“可不是糊涂!”小唐氏凑近了一些,悄声道:“虽史家说着含糊,到底也是成了姻亲,大约是不想我想岔了,便略略提了提。我再细细想了一阵,倒也猜出几分来——史太君原来中意外孙女林家大姑娘,偏不知道什么缘故,竟不得成,便退而求其次,有心求娶史大姑娘。只是后头似有峰回路转之意,方又舍了史大姑娘。大约是史太君与儿媳妇在这上头不和,借着那史大姑娘作筏子,以退为进!似这般拿着自小养在跟前的姑娘名声做儿戏,可不是糊涂!”
唐氏细细听了一阵,心中大约也是有几分拿准,不免一阵惊,复又一阵喜,暗想:这史太君太糊涂,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若有心做亲事,自是三媒六聘使人办起来!哪里能这般暗中做了手段,方拿着面皮糊弄成一段婚事的!只是这样倒是成全了自家。她既有那样的心,先前自己何须与家里吵嚷!只管提亲去,自然有那史太君回驳了来。岂不是两下里便宜!
由此,她倒是愣愣出了一阵神,才被小唐氏连声叫唤惊醒,忙也说了几句糊涂等话。不过这样的欢喜紧要之事,她也不愿再耽搁了,略与妹妹劝慰一阵,再说了几句既是成了,想来姻缘天注定,日后必定万事如意等话,便是告辞。那小唐氏原是头一回做婆婆,又是长子之媳,心中只盼着万事皆好,偏又遇到这样的,不免苦闷,与姐姐如此这般说道了一阵,也觉心中畅快了几分,倒要亲自起身相送。
唐氏忙拦下了她,又道:“你忙了这几日,好生歇着才是。过两日,我再与你说一件紧要的事。”由此而去。及等她回到家中,略坐了一阵,且将心中盘算重头到尾再理顺了,才唤来女儿嘉成,细细问了近来夫婿并长子之情。听得依旧如故,她心里发酸,因叹息道:“今儿去瞧了你姨母,为着你表兄的前程,却与他配了那史家女。那女孩儿如何且不说,竟是襁褓之中便没了父母,可见命硬。偏她说只消八字相合,倒也不是不能。我听她这么一说,再想一想,你们都说那林家女儿好,除却这一样,我也挑不出旁的来。不若取了她八字,两相里合一合,再卜卦一回,若是都使得,我也不做那恶人了!”
嘉成在想不得母亲僵持十数日,一日竟忽而回转,不由欢喜不尽,因笑着道:“阿娘既有这样的心,如何不与阿爹细说?”
“我与他吵嚷了几日,却舍不下那脸面来!你且取来那八字,他自去卜卦相合,我也自去卜卦相合,他那边儿如何说,我不理会,我这里必定要好的。若是不然,休怪我不松口!”唐氏此时想得分明,也是说得爽利:“自然,他也不必担心,到时候我带着你,去那请那太平观的洪清道长来卜卦相合。只观天意,再不理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