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恍惚听见那些人乱哄哄的叫嚷,只是那声音越来越远,后来便陷入无边的黑暗里,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冬至是大日子,皇帝中途撂下的事儿得有人接,梁遇陪同众臣上景山拜祭完了历代帝王,方才返回宫里。刚在值房坐下,就听外面传来纷乱的步伐,秦九安气喘吁吁从门上跑进来,说不好了,“老祖宗,皇上在梵华殿亲手勒死了贵妃,回去的路上忽然口吐鲜血,晕过去了。”
梁遇顿时一惊,站起身问:“太医院派人过去没有?”
秦九安道是,“御前惯常伺候的太医都往乾清宫会诊去了,老祖宗也快去瞧瞧吧。”一面说一面从墙角取过伞来,“还有一桩,那个顶替了傅西洲的人,已经奉皇上之命押解到司礼监大牢了。皇上特特儿吩咐,叫把人交到您手上,这回怕是气大发了,老祖宗防着回头万岁爷要问。”
梁遇心里有数,这事儿在操办之前,他就预料不会那么轻易绕过去的,可这也是走投无路下,唯一能两头兼顾的办法,既要让皇帝的计划顺利实行,又要顾念月徊的心情。如果这件事上他袖手旁观了,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几十年,那傻丫头提起小四就会哭天抹泪,所以出此下策是万不得已。目下事儿是糊弄过去了,但皇帝的愤怒只怕唯小四人头落地不能平息,过后会不会秋后算账,就得看小四的造化了。
从司礼监到乾清宫,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向来四平八稳的梁遇这回顾不上姿态优雅,连秦九安递来的伞都来不及去接,便快步冲进了雨里。
北京十月的风夹带着雨丝,吹起来像刀子似的,饶是他这样身体强健的,都喘得喉头到肺一线生疼。
终于进了乾清宫,他从上到下全湿透了,推开迎上来给他擦拭的人,捋了把脸上雨水问:“皇上怎么样了?”
胡院使并几位太医会诊完,上来一五一十回禀:“圣躬有旧疾,逢着入冬要比其他三季虚弱,厂公是知道的。今年冬至下雨,皇上先前在圜丘祭天,无遮无挡吸了好些寒气儿,这就雪上加霜了。再者……后宫不宁,惹得皇上气血逆施,冲撞上焦,几下里夹攻,龙体当不得,以至气短咯血,昏厥不醒。”
梁遇听他长篇大论,那些病理的东西并不是他关心的,他只在乎皇帝眼下病势,“何时能醒?”
胡院使摸了摸胡子,“施过针了,但一直不见反应。倘或实在不能清醒,也只好以棱针扎虎口,迫使圣躬醒转了。”
这就是说,要以强烈的痛感刺激皇帝醒来。棱针扎虎口无异于上刑,原本用在龙体上是不当的,但皇帝如果一直这样浑浑噩噩,这也是最后唯一可用的办法了。
梁遇颔首,“咱家先瞧瞧,瞧完了再说。”
他提袍登上脚踏,因身上湿着,不能坐上床沿,便跪在榻前唤他:“主子……主子……臣来了,您醒醒。”
皇帝面色惨白,血迹虽清理干净了,但唇角内侧残余的丝缕干涸发乌,这情形,看上去真像死了大半。
梁遇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奇得很,这次居然没有发热,气息也如游丝般,不似以往急促喘息,被下的胸口只有些微的一点起伏。
看来真是不太好了,事不宜迟,便回身对胡院使道:“不管使什么法子,先让皇上醒过来。”
这是和阎王爷抢人,不必明说大家心里都有数。胡院使得了令,转身便去施为,着人撬开皇帝牙关,拿参片让他含住续气儿,复又打开针包拔下一支三棱针来。棱针的针尖老粗,慢慢扎进皇帝虎口,三分不醒便用五分,直扎到六七分光景,才见他蹙眉轻轻抽动了下。众人都说“好了好了,皇上醒了”,梁遇拿手巾压住了他的伤处,轻声问:“主子觉得怎么样?”
皇帝茫茫然,翕动着嘴唇道:“疼……”
知道疼就是好事,梁遇温声安抚:“这是为叫醒主子,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主子恕罪。”
皇帝两眼依旧定定地,半晌道:“大伴,朕看见先帝了。”
活人看见阴司里的人,多少有些}人。梁遇握紧他的手道:“想是主子思念先帝爷,做梦了。臣着人给奉先殿多添几盏长明灯,先帝爷见了,自然知道主子的孝心。”
皇帝没有再说旁的,闭上眼,叹了口气。
外面回事的人不断,因着既是冬至,又出了贵妃那件事,梁遇便抽身出来,由太医们调理皇帝病体,自己退到西边配殿里处置那些琐碎。
曾鲸进来问:“贵妃的尸首怎么料理?”边说边压下嗓子道,“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呢。”
梁遇自己从来不信那些神神怪怪的事儿,但皇帝如今阳气儿弱得很,人又是他亲手勒毙的,不拘怎么,先安抚了皇帝要紧,便道:“装棺吧,停到北边钦安殿去。打发一班僧人先替她超度,毕竟怀着孩子,也怪可怜的。余下的事儿,等咱家和皇上商议了再行定夺。”
曾鲸领命退出去,太医院又送方子来给梁遇过目。那些烈性的虎狼药,皇帝的身子是扛不住的,唯有以温养为主。他大致瞧了,见一切尚且妥帖,便交底下人承办去了。
皇帝的病势起起伏伏,直到晚间神思才略清明了些,能坐起身完整说上两句话了。暖阁里四角都燃着灯,似乎只有灯火通明,才能让他稍微觉得安心。
梁遇从门上进来,迎着皇帝的目光走到脚踏前,趋身问:“主子觉得好些了么?还有哪里不舒坦?”
皇帝摇摇头,“大伴,你坐下,朕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梁遇道是,依言在杌子上落座,皇帝的目光空洞,带着点恐怖的声调说:“朕把贵妃勒死在佛堂里,诸天神佛都看见了。朕亵渎了佛门清净地,你说……朕会不会遭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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