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被他反驳得无话可说,虽然之前她也很为皇帝不值,觉得哥哥霸揽得过宽了,可当他说出这番话,又似乎都是为着皇帝考虑。皇帝的那点窝囊不过是暂时的,暂时隐忍,是为了日后的大圆满。
她低下头,只得实话告诉他,“我们也没说什么,说的都是冰场上的事儿。皇上蹲下刻冰,不是刻旁的,是刻他自己的名字。我在外头还管他叫皇上万岁爷的,不方便,他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了。我以为是蓝田玉那个蓝玉,他说不是,越性儿刻给我看,谁让我没念过书呢。”
她说完,又是一片无边的沉默。她惶惶地,怯怯地,伶仃地站在那里,那模样,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绷了半天的弦儿忽然松下来,梁遇叹了口气。
其实皇帝刻的是名字,他怎么能不知道,他只是想求证,好好的,怎么会说到圣讳上去。打从那支金鱼簪子起,他就知道皇帝用着心思,顺水推舟是他原来的想法,但这舟应该是向着他,而不是去向着皇帝。
如今看,月徊是有些动摇了,她怕不是对皇帝也有了几分好感。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一来二去生情也是有的,但一切开始超出他的掌握,就不免让他忌惮。
第29章
“你在外头,就是直呼皇上名讳么?”他在一片混沌的暮色里看着她,“管他叫兰御?”
月徊摇了摇头,“有人的地方,我说话不带称谓,就您啊您的,用不着叫他的名字。我也知道,这名字不是我能称呼的,我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呢。再说您如今不是叫梁遇么,兰御、梁遇……我也怕犯了您的讳呀。”
这么说来,倒也不是一高兴就忘乎所以,她虽然有时候不着调了些,但大事上头还是懂分寸的。
梁遇忽然觉得煞了性儿,今天的心提了一整天,到这会儿才慢慢落回肚子里。
为什么不踏实呢,大抵还是因为皇帝的做法。他是皇帝六岁时就到跟前伺候的,这些年皇帝的所有心事他都知道。可今天却一拍脑袋擅自离宫,这么大的决定,既不让人通传一声,也没有钦点身手好的随行保护,要不是他察觉得早,到了宫外安危谁来负责?
有些话不说不透,没有真正掌权的小皇帝,和装在铁笼子里的软脚蟹没什么两样,一旦离开笼子,就会成为别人的下酒菜。王朝从来不缺新皇人选,一把匕首,一支暗箭,“嗖”地一下,这些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所以皇帝安全与否,不单关乎皇帝的性命,也关乎他的官运权势。眼下正是司礼监一步步攀升的时候,将来这个衙门能不能拿捏住整个大邺的命脉,全看这两三年的作为。
他是为了大局,也为了个人的前程,虽然里头岔出些旁枝末节,那些都不重要。自打月徊回来,他还没有对她疾言厉色过,今天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对自己也得有个交代。
他挪后两步,慢慢坐回圈椅里,月徊还怔忡着,他平了平心绪道:“哥哥失态,是不是吓着你了?我只是着急,你这会子和皇上太亲近,日后会成为整个后宫的箭靶子。还有太后那里,有人冒了她的名假传懿旨,这件事早晚捂不住,到时候她要拿的就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你怎么办?单是口头上抵赖,撇得清么?”
月徊心里虽委屈,可也不好辩驳,垂着脑袋说是,“我欠考虑了,一味只知道有人陪着玩儿就瞎高兴,没有好好思前想后。是我不该,往后我再也不敢了,请哥哥息怒。”
她嘴上是这么说,可声调里透着委屈,受到的这份惊吓,靠他三言两语的安慰是不成事的。
梁遇在椅子里坐不安稳,又站了起来。昨儿她还哥哥长哥哥短,替他擦发梳头,今天为了这桩小事被他责怪了一通,顿时耷拉着脑袋,像是精气神都散了。他忽然开始担忧,万一吓得她往后不敢说话办事,万一变得暮气沉沉,那又该怎么办?
“月徊……”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她面前。
月徊真是好性儿透了,明明挨了训,还是生不了气。他一唤她,她就老实地“嗳”了一声。
梁遇叹息着,把手按在她肩上,那两个玲珑的肩头拱着掌心,有种奇异的感觉。
“哥哥都是为你好。”似乎除了这个,他找不到更能宽解她,也宽解自己的话了。
月徊点了点头,“我这个顾前不顾后的毛病是不好,往后得改改……”
他想起她小时候贪玩,跑进他书房打碎了他的笔洗,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闷着头,小声认错,保证往后再不敢犯。
大人对孩子的迁就会沿袭一生,他瞧着她,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也不及多想,倾前身子揽了揽她,“梁家只有咱们俩了,你平平安安的,爹娘在地底下才能放心。”
月徊嗅着他身上的独活香,只是觉得哥哥这两天喜怒无常。也不知是原本性情就是这样呢,还是明儿又要变天了。
她抬起头问:“哥哥,您心里是不是不愿意我进宫?还是怕我进了宫,和皇上好上了,就把您抛到脑后了?”
这一问让他怔愣,其实说的本是实情,但他却无法正面作答。
“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你在宫里,我还可以看顾你些……”他说着松开了她,看了看门外天色道,“我才回来,还没更衣,你先歇着吧,有旁的话,咱们回头再说。”
他转身出去了,月徊看着他的背影,脚下匆匆走出了她的院子,实在不明白,今天的事儿何至于引得他大动肝火。
她虽然一直舍不得想起哥哥的残缺,但打根儿上说起,早前的磨难对他的心境多少会有些影响。以前她总觉得太监缺了钢火,难免阴阳怪气,万幸的是他没有。可这里填补了,那里就亏空,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要比一般人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