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湿润清香,谢昀收了伞,轻轻摩挲桃木伞柄,他站立几息,淡淡开口,“出来吧。”
话音刚落,草叶间晶亮的雨珠便咕噜噜地滑下几颗,一阵窸窸簌簌之后钻出来一个小女童。
年纪虽小,身量未足,却叫人眼前一亮。鹅黄苏锦刺绣精细,交领处微微松开,丫髻散乱,上歪歪斜斜地插着根嵌猫眼的镂金簪。身上被雨水沾湿了些,贴在小身板上,显得越发瘦小。
她眉弯眼圆,稚嫩樱口笑开,露出一点糯米色的牙,“三皇兄……”这把嗓音甜得有几分刻意,但任谁都无法冷脸了。
这个时候的九公主,鲜活又明媚,恰似这雨后初晴的春日。
谢昀只恍惚了一瞬便回过神。小姑娘不过六岁年纪,嫩生生的模样,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几乎无忧无虑。母妃是最受宠的珍妃,容貌冠绝六宫,九公主可以轻而易举地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美貌和泼天的富贵。
但她现在,正小心翼翼地对他笑。
谢昀几乎想不起来,他那时候是怎样将她拒之于门外的。
阿容却门清。
她的生辰,便是三皇兄噩梦的开始。
十岁稚龄生母遭贬,从此母子分离,父皇也一改先前的宠爱欣赏,转而冷眼加之,一夕之间地位一落千丈……
更何况,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多少人为了给她和母妃“出气”,肆无忌惮地欺侮他,就连父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犹记得头一回见到谢昀是在一条狭窄的卵石路上,她的侍者因他挡了路而奚落嘲讽他,那不屑一顾的嘴脸至今生动如画。
那时谢昀嘴角紧抿,仅是淡淡扫过他们,不发一言。但那个眼神当真是冷啊,如同深秋寒潭、三尺凛冰,没有一丝的烟火气。
第二回第三回都没有理会她,倒是第四回,他认真地对她道,“我的母妃是被冤枉的。”当时她茫茫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明明云妃一案已有定论,但眼前的谢昀神色认真而笃定,叫她莫名就信了几分。
随后的许多次,谢昀却再也没有与她说过话。
但阿容自诩持之以恒百折不挠,一次示好不成便有第二回,总有融化他的时候,毕竟整个皇宫她最喜欢三皇兄的脸,想看他笑一笑。
谢昀到底不是从前那个谢昀了,阿容几乎不费劲儿地就示好成功了。
阿容见他眼神温和,立马笑得更甜,嗓音更糯,一双肖似珍妃的桃花眼给她弯作了两道月牙儿,因着年纪小,不见媚色,反而清澈到底,能叫人轻易卸下心防。
“这么容易就叫三皇兄发现了,三皇兄真厉害!”她惯会没话找话说,并且丝毫不觉得尴尬。
谢昀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隐约又带了些笑意,阿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于是叽叽喳喳说得更欢,“阿容才上了课回来,见三皇兄在这儿不自觉地就停下来,阿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三皇兄了,没想到三皇兄在这里看风景看入了神。”
阿容上前了一步,眼珠子凝在谢昀面前的柳树上,“这一棵弱柳有什么好看的,阿容知道有一处地方有参天的榕树,比这个不知威风多少……”
阿容本是雀跃的,想要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都与他分享,她说着说着声音却低弱下来,直至咽在口中,瞧着很有些自我埋怨。
毕竟那棵参天的榕树就在御书房外,谢昀大概十岁后就没去过几次了,与见皇上如家常便饭的小公主浑然不同。
宫里的孩子大多小小年纪便会看人眼色、捧高踩低,甚至并不觉得这是恶行,只当作生存的本能,尤其是那些自幼入宫的宫人。因而,阿容这般年纪的孩子有很多已经会使坏了。
阿容想到这里,委屈又懊恼,生怕谢昀误会了自己。
正自我厌弃着,却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转瞬就飘散在空中,但她何其机敏,立即抬起小脑袋瞧。
向来清冷的皇兄竟然在笑。□□正酣,暖风穿廊而过,皇兄的一缕长发被撩到了身前,飘出绵延又潇洒的弧度,他眉目柔和如春风化雪,往日的清冷气质消弭殆尽,温和透润,熠熠生光。他身上的料子不算顶名贵,但白衣剪裁利落简单,竟有些飘飘欲仙。
谢昀蹲下身来,手掌轻放在阿容柔软蓬松的发顶上,清清冷冷的淡香若有似无地渗来,“九妹妹不必如此,皇兄没有怪你。”他的语调温和,和先前的冰冷截然不同,若不是和先前一个模样,阿容几乎以为皇兄被人掉了包。
谢昀自然不会怪罪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家伙心思如何纯净他再清楚不过。似是思及往事,谢昀无声轻叹。
他又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小姑娘剪了一缕青丝,以绸带作结,笑得天真傻气,双目水光氤氲,说这是他的生辰礼。已然隔世,她双手相呈眸光殷切的模样仍未淡去。
温软的触感打断了谢昀的思绪,阿容试探着将软乎乎的小手伸至三皇兄的鬓侧,摸了又摸,随后终于舒出一口气。
谢昀不明所以,但阿容的眼睛藏不住事,只讪讪的那一瞥,谢昀便知道这小姑娘在胡思乱想了,他无奈又好笑地偏头给她瞧,“三皇兄如假包换,没有戴面具,嗯?”
阿容连连点头,几乎呆愣地看着他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