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捉着万氏,细碎地说闲话:“右司夫人,前两年我身子骨不好,甚少带着几个孩子出来走动,也没能叫他们见了世面,多少有些可惜。”
万氏客套道:“哪里的话?侯爷家的几位公子,那都是才名远扬的。”
万氏脸上这么笑着客套,心底却有些鄙夷。满京城的,谁不知道高阳侯的长子和次子都不大成器?一个喜欢斗鸡赛马,一个病恹恹的,和他母亲一副德行,只有最小的那个还行些。
“你可别夸捧,我家两个孩子怎样德行,我还是清楚的。”高阳侯夫人笑着摇摇头,“不过我那幺子却是个还能拿出手的,不知右司夫人还记不记得了?他十四岁上时,老太君过大寿,还给右司夫人敬过一回茶。我那幺儿名字是两个字的,叫‘元甫’,如今约莫是十八岁的光景,与朱二姑娘恰好差了三岁。”
万氏听了,心里拉长了“哦”一声,已清楚了高阳侯夫人的来意。左右不过是看上了嫣儿,想替自己家的幺子说亲。这样的人近来没十个也有八个,给自家的嫡生的、旁支的亲眷的、老乡的同僚的说合,万氏一概回绝了。
对付高阳侯夫人这样的来客,万氏自有一套本事。她笑眯眯道:“元甫?我当然记得。我们四房家有个姑娘,与他是差不多年岁,小时候还一道踢过皮球。”
见万氏不提自己的女儿,反倒提起四房的姑娘来,高阳侯夫人颇有些讪讪了。她想把话题再打回去,便道:“是么!我年岁大了,不记得了。倒是朱二姑娘,我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她及笄了,想必日后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
万氏道:“她便是及笄了,在我眼里也是个小姑娘。没遇上合意的,那便在跟前再留两年,左右不急着出嫁。”
万氏已这样说了,高阳侯夫人终于是不好再说什么,堪堪止住了话头。万氏见状,笑着叫来自己的儿媳姚氏,叮嘱道:“请侯夫人去花厅坐坐,我去瞧瞧嫣儿。”
姚氏顺服地应了。
万氏交托了手里的事情,便穿过门檐,过了园子,进了朱嫣的院中。几个丫鬟正守在屋檐下,垂着头站着。一看夫人来了,个个都低身行礼:“见过夫人。”
“怎么不进去伺候?”万氏奇道,“小姐已经收拾妥当了?”
“小姐说人多了嫌吵,只琴儿一个人就够了。”其中一个丫鬟怯怯道。
万氏闻言,道:“那你们都下去吧。”
等丫鬟们如鱼似地退出了院子,万氏推开门跨了进去。如她所想的一般,朱嫣既没在妆镜前梳妆,也没在屏风后更衣,而是怔怔坐在南边儿的圆窗下出神。窗外有一丛青葱秀丽的竹子,烟光一摇,自窗纸外头落下来,将她白皙的面孔也筛出竹叶的轮廓。
“嫣儿,梳妆打扮都收拾妥当了吗?”万氏道。
朱嫣如梦初醒,这才起身道:“给母亲请安。一切都妥当了,女儿便想坐着歇会儿。”
万氏有数,知道朱嫣恐怕是心中有忧愁事。但万氏也知这事逼不来、驱不走,只能让嫣儿自己慢慢地忘了。她也不点破,只宽和地说:“你一大早便起来折腾这些,想必也是累了。离礼开还有些许时辰,外头宾客尚没落座。你若累了,就小憩一会儿,等到了点,叫琴儿把你叫起来。”
朱嫣道:“谢过母亲。”
她梳了高髻,露出一截雪白脖颈;眼慢慢地向上瞧,纤纤长睫下头是一片黑白分明的山水。万氏看着她,心底便生出怜爱之心来。
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生来就如此出众,配得上天下最好的。前面外头来说合的高阳侯家,连她半个脚指头也攀不得。最适合她的,理应是皇后的宝座。既然嫣儿的姑母能做皇后,那嫣儿也能做,这有何不可!
“好了,你多歇会儿吧!等会儿礼开了,你就得一直站着,没法再坐下了。”万氏说罢了,叫琴儿去打下帘子和窗扇,再将床褥铺好,“我再去前边转转吧。你嫂子年轻,怕是接不住那些人精。”
朱嫣将母亲送出了门,便回身到了床榻前。她已经梳好了冠发,自是不能毫无顾忌地仰头就睡,那样绝计是会弄乱一头珠翠的。于是,她只能背靠床柱,脸挨玉钩,将鞋履脱了,浅浅地合上眼皮。
她本想假眠一阵子,但也许是因为起的太早,竟当真睡着了。
朱嫣做了个梦,她又梦见了八岁时,长定宫的那场大火——
火舌舔着梁柱,直冲云霄;屋瓦落入了焰海之中,熊熊燃烧着。
八岁的朱嫣站在宫门远处,呆呆地立着。她的视野里瞧见了一个少年,那少年如没看见那些烫人的火焰似的,直直地朝宫门内冲去,想去救人。
少年的背影很清瘦,也很决然。
朱嫣的脚步动了起来,她追上少年,伸手拽住他的袖口,说:“别去,你会被砸到腿的。”声音还很青稚,有一丝焦急。
少年慢慢地转过身来,白皙幼嫩的面庞被火光所照着,没什么表情。朱嫣急了,再度拽紧了他:“你别去呀,李络。”
少年张口了,他慢慢地说:“嫣儿,我要去。”
嫣儿,我要去。
嫣儿。
“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