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撕完了?再仔细找找,还有没有藏起来的。”福昌公主拨弄着修剪圆润的指甲盖,漫不经心道,“全都给处置了,省得五皇弟整天浸泡在酸儒陈醋里,把心思都长歪了。”
顿一顿,福昌公主冷哼一声,眉眼锐利起来:“敢和我大皇兄抢风头,你也配?”
她数落的痛快,但却没人应答她。被她呵斥的五皇子静静坐在阴影之中,不言不语。红墙内外,一片寂静,唯有朱嫣东翻西找的响动,哐啷哐啷的,好不无趣。
见五皇子不答话,福昌公主皱眉,不悦道:“喂,你不会说话啊?我知道你是个瘸子,可我竟不知道你竟还是个哑巴!”
听闻公主之言,几个宫女不禁小声偷笑了起来。
墙角的阴影里,终于有了响动。一阵咔吱咔吱的轻响后,五皇子李络的轮椅慢慢从黑暗里露出了道边角儿。
“福昌皇姐尽兴就好。”
老木作轮椅上黑漆掉了斑驳一大片,看着就破落。其上坐着的轮椅主人,是一样的单薄。青缁外袍落在瘦削双肩,几缕黑发垂散下来,落在回云襟口上;腰下盖了条薄毛毯,一直覆到脚踝边,只露出半副四方云纹的锦履。
他说话的嗓音,也是平淡无澜,如同无波的古井,丝毫不见恼意。
福昌公主听他说话,就觉得很没劲,心里的恼火也散了泰半。
宫里头有这么多的公主、皇子,个个性格迥异,就属这个五皇弟李络最没意思,像块儿灰泥胶似的,你打他一拳,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一会儿,他就恢复了原样,连道纹路都没留下。
不过,想来也是。
李络的母亲是个身份低贱的杂役宫女,早早过世。后来,李络又受了伤,以至腿脚不便,成了个瘸子。这样的皇子,在宫里几如一道影子似的,无声无息,也早就受惯了各种刁难。
要是次次都跳起来反抗,那岂不是累得紧?
福昌公主只觉得败兴,也不想多花心思在这无宠的皇弟身上,便对朱嫣道:“算了,别找了。横竖他也不敢再犯。”
朱嫣正在箱柜上随手翻找。她拿起一道鸱吻镇纸,便瞧见其下搁着一本《贞元诗和》,另并一叠陈旧诗纸。只瞧了一眼,她便若无其事地将镇纸压回去,翻起其他地方来。
《贞元诗和》是本诗集,分为正本与续本,市面少有。李络书架上这本,应当是正本。若是连这也撕了,未免可惜。
听到福昌公主发话了,她便收手,低身一礼:“是。”
眼见着朱嫣回来了,福昌公主最后丢了句话:“虽说,父皇夸奖五皇弟文采卓然,远胜过我大皇兄。可我倒是不这么觉得。你日后最好少在我大皇兄跟前显摆,可明白了?”
李络答:“臣弟明白了。”
春初的日子,本就有些轻寒。他这嗓音冷而薄,叫人听着便更觉得砭骨了。
福昌公主满意了。她懒乏乏靠回銮舆上:“走吧!这是个晦气地方,待久了,就觉得阴仄仄的。”
大宫女采芝点头,催促太监起舆:“还不快点儿走!咱们殿下金枝玉叶的,哪里受的住这般阴冷?”
几个小太监闷着声,动作利落地抬起肩舆,一声也不敢吭。
一阵纷繁脚步声后,福昌公主的銮舆已经出了宫门。最后跟上来的朱嫣,还远远落在后头。她回望一眼身后的宫宇,也觉得这里有些阴仄仄的。
这座长定宫是西苑之中最背阳的,日照甚少,再兼之年久失修,瓦顶砖间已生出一层绵绵青苔。红墙上朱漆半褪,已不见鲜妍之态;宫门上的十二座把手,金铜剥落,露出扎手的锈铁。
比之福昌公主的殿宇,这里当真是破旧至极。
她正凝神瞧着屋顶上一排东倒西歪的脊兽,就听得轮椅辘辘声响。旋即,门洞中露出五皇子李络的身影。
久不见日照,五皇子的面庞苍白而瘦削。只这么远远一瞧,便觉得他几不胜衣,好似随随便便一阵风就能将人摧折了。他脸带病色,神情淡淡的,可偏生那双眼,像是开了刃的剑,雪一样的冷锐。
得亏先时福昌公主没与他对上眼,要不然瞧见了他这眼神光,依照福昌的脾气,一准会觉得不高兴,然后再好好折腾上一番。
兴许是没料到朱嫣竟还没走,李络的眉头淡淡一蹙。他瞧着宫门的目光,颇有些厌恶的意味。不过一瞬,他的轮椅便回转进屋宇里。门洞间,又是一片阴魆魆的,瞧不见人影了。
朱嫣行礼的动作尴尴尬尬地停着,好半晌,她才抬手掸了掸袖,紧着朝宫外去追福昌的銮舆了。
要是人没跟上去,叫福昌殿下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通发作。
所幸,公主的銮舆就在前头,她小跑几步就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