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里文有吕不韦执掌政权,武有蒙骜统领军务,新君元年去雍城旧都供奉祖先也合情合理,朝野上下为新法纠错的事忙得不可开交,赵政暂时回不去,朝中自有人周旋,出不了乱子。
吕不韦提起的新法纠错渐入佳境,随着一桩桩冤案冤狱不断纠平,错判的犯人也洗涮了冤屈放还回乡,疑难案件也挖出来一件件处理了,朝野的反对声渐渐小了,国人也开始支持起新法纠错来,吕不韦等人舒了一口气,只是改制当真不易,从开始实施到如今,有这么点成效,也花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新法纠错方见成效,吕不韦想乘热打铁,把军政军务能改进的地方也一并改了。
吕不韦写了奏报送去雍城,驿传点快马加鞭转手送来了临淄,赵政有伤在身不宜多动,大部分奏报都先由秦鸣念一遍,他再做批阅。
吕不韦提议由朝廷颁发法令,给出统一的兵器部件尺寸,规定以后兵器的作坊都打造一样的兵器部件,这样方便战场上临时相互置换,能节省不少,更换也方便许多。
吕不韦还提倡允许民间能工巧匠制作甲胄充当徭役,禁止关中养马,以确保秦国腹地的农耕;由国库出钱在关外相对稳定的郡县建粮仓,便于大战时就近取粮。
除了规定兵员招募固定一年一征以外,吕不韦还提出了一些与爵位赏赐、烈士抚慰有关的改制建议……加起来林林总总近二十余条,可谓是囊括了军制里八成以上的细节部署了。
秦真在一旁听了,奇道,“虽说军制也受相国府的管辖,但通常只是报备一下,军制的事还是国尉府做主,管这么细的相国,属下还真是头一次看见。”
秦鸣闻言便笑道,“秦真你当兵也才几年,见过几个相国,属下听着相国说的有些道理。”
秦真常年呆在军中,内务内情就知道得多一些,听了秦鸣的话不住摇头道,“军队里的事很繁杂,规矩也是百年间定下来的,吕相国要在这里想连细枝末叶也一并理齐了,别说是三年,只怕给个十年都困难。”
“秦真说的有理。”赵政掂量道,“相国通常是不管,不过当真追究起来插手了也说得过去,相国府毕竟总揽大权,不过他胃口大了些,这一撂的全压上去,只怕国尉府那边第一关就过不了,太仓促太急了,动静也大了些。”
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秦鸣自己先愣了一愣,他对政务不熟,甚少插话,这时候却忍不住将董慈的话说了出来,“一步步来可行,一头压上去,军士们定是要生情绪,接受不了了。”
赵政在奏报上了勾去了有关爵位改制、抚恤奖赏的几条,其余都准了,听秦鸣这么说,不由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秦鸣倒也不觉有什么,直言笑道,“主子那日不是让属下去请教姑娘么?属下了问了秦法的事,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赵政批完了最后一卷,搁下了朱笔点头道,“说说看。”
奏报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秦鸣把堆在床榻边上的文简、丹砂笔墨连带着小案几一并收了,边收边摇头笑道,“姑娘可是个开学舍当祭酒的好苗子,说得属下这个不爱看文籍的,也收了两卷,打算得空的时候静下心好好看看了。”
赵政点头示意他接着说,秦鸣便将董慈的话挑拣着说了一些,特意将老周人的例子细说了,“……虽说妄议新法是罪,但属下觉得姑娘说的挺有道理,据属下探查到的消息,老周人那边一直不怎么消停,只多半是单兵作战,数量不多动静不大,没翻出什么浪花,郡守和都尉们也就没往上报了,只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这么几年都过去了,还一直有人跳出来,以前倒没想过脾气绵软温温吞吞的老周人还是些硬骨头。”
赵政撑着着身体想坐起来,秦鸣忙搁下手里正收拾的东西,上前扶他道,“主子小心,伤口别开裂了。”
这点小伤没什么挂碍,董慈敷的药药效很好,他现在下床走走都没问题,赵政心惊的是董慈的学说理念,这是他从未听过的,赵政神色微凝,“你当时怎么问的,她怎么答的,一一说清楚。”
秦鸣仔细回想了一遍,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他和董慈的对话,赵政越听神色越是凝重,等听到秦国人与东方六国子民想法的差别时,心里一时间激起千层浪,连心跳都微微快了一些。
赵政一字一句仔细回想了一遍。
看得出老周人只是董慈举的一个例子。
董慈前面说的话还更有意义些。
世事在变迁,虽说衣服的作用和功效都不变,但需要包纳更多的东西了,法家的思想是富国强兵唯一的出路,但秦国逐渐强大,兼并了他国,秦法就不是每一条都适用了。
老周人和六国子民就算灭亡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拿自己当秦人看,正如那些儒生所言,秦法乃是暴[政苛政,天下人只会言苦秦久矣,说不定当真到了没有战乱的那一天,连秦国人都要抱怨苦秦久矣了。
法家没有错,但需要根据时势的变化来调整施行的力度和策略。
这就是董慈想对他说、却压着没说出口的话了。
事关朝堂政令,由不得赵政心里不起惊涛骇浪,他甚至不用细想就能明白董慈在担忧什么……
董慈已经想这么远了。
当真算起来似乎也不算远,商君变法也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颇见成效,配上他心里东进的计划,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债台是一层层累积起来的,当真等暴动出现了再来想这些事情,就已经晚了。
介时便只有故技重施。
用重兵和重刑对付叛民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老周人骨头是硬,但力量太小了,不足为惧,他对付的轻而易举,可六国呢。
赵政下了床榻慢慢在地窖里踱步,韩非李斯给了他一副霸业宏图,但董慈看得更远,远到他心里都生出丝丝佩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