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吃。”他回答。
“女朋友呢?”
“也还在一起。”
“那很好,每个人都需要一些富有意义的人际关系。”
“是,感觉被这个世界捞了起来。”他笑,顿了顿又说,“可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
“什么角色?”
“她心目中的样子。”
“你告诉她了吗?”
“……”他沉默,而后答非所问,“有时候又会想起路易斯康,七十三岁,有三个家庭,还有一家负债五十万美金的建筑事务所,最后猝死在长途汽车站,护照上的名字已经涂掉,终于没人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会想到那些?”
“不知道,就是想到了……”他停了许久,“觉得是个很好的死法。”
果然,没有人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随清又记起那段日子,这一次却可以捕捉到许多不同的片段,比如他工作到半夜,突然又开车出去,看一眼那个他们正在调研中的地块。或者是从北美飞回来,航班延误,凌晨三点降落,还要从机场直接去办公室。
那段忙碌的日子,在她眼中曾经是美好的时光。那时,他们已经公开了恋人的关系。最初的意外过后,旁观者也都习以为常,只有她和他仍旧像在热恋中,天天在一起。
当然,她有时也会觉得很累,写方案,画图,合模型,跑打印店,参加各种会议。开完会拿到反馈,回到工作台前,再从头来过。等到一切既定,工地上一个电话,赶往现场,又是各种问题。等到项目终于结束,短暂的庆祝之后,下一个项目开始,便又是另一个轮回。
但她的工作都是他安排好的,只需要跟着他的节奏,一切就不会有错,当时的她总是这样想。当时的她相信,他不会犯错。
但此刻的她却不禁想起丁艾日记里的那句话——
他们会觉得我好,直到我犯错的那一天。
那一年,她极其努力,只为了跟上他的节奏,得到他的肯定。但她从来不曾想到,他竟也在做同样的事,怀着相似的想法。他极其努力,只为了成为她心目中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丁艾到底还是安慰她了,曾经对她的那些指责并非只是断章取义。就算是她,在看到这些记录的时候,也想那样骂自己。她以为的爱,崇拜,支持和鼓励,其实是与压力一起来的。他承受了一切,却从未在她面前表露。她不能不想到一种可能,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恋人关系,也许还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彼此。
那一次十二节的咨询延续了大约半年时间,在记录中,他似乎正一点一点地好起来,他做着梁博士要他做的每一件事——讲述,再讲述,创造一切关于快乐的记忆锚点,设立走出情绪的日常路径,可以是运动,或者性爱,甚至也可以是美而无用的音乐。
那些文字让她想起更多的往事,比如他们一起听过的每一首歌,每一次的旅行,以及每一场暗夜里的缠绵。她本以为随心而发的一举一动,却原来都出自于他的努力。他穷尽了所有可能,想要走出去。那一次,他成功了。
而后,便是记录空白的五年,但她知道这五年里发生的事。
行业开始萧条,BLU还是活下来了,他们也过得很好。她搬到他那里一起住,夜里加完班,两个人牵着手一起走回去,是她最心满意足的时刻。温暖的家——每次推开房门,开了灯,她总会想到这个词,无缘无故地。同居之后的第五年,他向她求婚,他们开始备孕。
然而,最后一次咨询的记录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几乎不敢去看,却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曾晨为什么会成为梁之瀛手中极少数的长程咨客,他一直都没能解决的问题,其实就是她。
Takeyourtime,她又一次想到这句话。Takeyourtime,她告诉自己。
那一周,她在梁之瀛那里的治疗也已经开始。一节咨询结束,她看到那份记录上的分析:过度依赖于自我封闭作为心理防御机制,情感与理智的割裂,内化的严母形象。
类似的表述,她在曾晨的IPSN中也曾看到过。她又一次觉得,他们是如此的相像。直到梁博士告诉她,这几乎就是传统亚洲文化教育之下的共性。她笑了,却没再问下去,宁愿相信只是因为巧合。两个如此相似的人因为一瞬的机缘,找到了彼此。
隔了一天,她去精卫中心续药。
离开时,看到几个病人在给屈医生送锦旗,而后一群人聚在候诊大厅里合影。她听护士说起,才知道这是屈医生最后一天上班。从下周开始,他就退休了。
她走过去,屈医生也看到她了,对她笑,招手叫她过去一起照相。拍完照,他们在那堵挂满精神科医生标准相的墙边聊了一会儿。
随清说起自己的近况,包括心理咨询的进展。
屈医生对梁博士的分析却又些异议:“自我封闭是人脑本能的防御方式,的确会造成心理障碍,但也可以缓解伤痛。如果换一种方式看待,每一种疾病本身都包含着治愈的力量,得病也没那么不好。”
“生病也能是好事么?”随清笑问,只当是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