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猜到她这一眼的意思,竟对她说:“用着镇静类药物最好不要喝咖啡,而且您午饭也没吃。”
那是在她的办公室里,周围没有其他人,连遮阳帘都全部放下来,室内暗得好似蝙蝠洞,但她还是有种被当众揭穿的感觉。
眼神,语气,的确只是同事关怀,坦坦荡荡。她知道他一定看到了她床头的药,甚至可能上网搜索过药名。昨晚她那个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其实都已经知道了。咖啡、茶、酒,一概禁止,这也是精神卫生中心睡眠门诊屈医生的原话。
保持距离,随清再次提醒自己,什么都没说,放他走了。
后来喝着那杯奶昔,倒也觉得挺好——管饱,喝起来只用一只手,而且不用咀嚼。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就是因为连咀嚼的欲望都没了。那时候怎么没想到喝这个?随清后知后觉。
仿佛一晃眼,又有人来敲门,几声响吵得她偏头疼。
“老板要不要叫饭?”敲门的那位偏还要探头进来问。
随清不用看也知道是魏大雷,所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叫她“老板”。
“佳乐呢?”她藏身在电脑后面问,言下之意,怎么又是你?
魏大雷转身朝门外那张空桌子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了。
随清这才想到看钟,已经将近八点,正是所里加班的小朋友叫外卖的时间。至于佳乐,早就下班走了。她许诺过秘书不加班,佳乐也一向不跟她这个不像合伙人的合伙人客气,如今又有了个新实习生,自然物尽其用。
“老板要什么?”魏大雷又问了一遍。
“不就是奶昔么……”随清没忍住,把原本只是腹诽的话说出来了,总算留了下半句,还问我干什么?
实习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笑说:“那个都吃一天了,晚饭换点别的吧。”
随清不愿与他理论,干脆换了一个选项:“你们自己叫吧,我一会儿泡碗面就行了。”
“我去泡。”实习生管得挺宽,自告奋勇。
随清无可无不可:“休息室橱柜里就有,麻烦你。”
办公室门关上,魏大雷转头泡面去了。随清便又窝在那里干活儿,等了几分钟,不见面的影子,也不知他一个ABC是不是连方便面也不会泡。熬不了夜,连泡面都不会,还打算做建筑师?她想想就要笑。
当真做起事来,又把面给忘了。等到大雷敲门进来的时候,她正盘腿坐在地上。老年人的身体,颈椎有些问题,腰也不大好,或站,或坐,怎么舒服怎么来。
实习生倒也不觉得她奇怪,几步过来,俯身将一个透明餐盒和一杯橙汁放到她面前,人高手长,却又动作轻捷,如一只不明生物。食肉的那种,随清莫名肯定。
餐盒上印着隔壁茶餐厅的名字,打开来看,是煮面,配上溏心蛋,小棠菜,清清爽爽的一碗。这举动若搁在佳乐身上,随清定会十分感动,小姑娘跟了她快两年,总算拿她当回事了。但换了魏大雷,却多少有些怪异。她从未奢望有人对自己这么周到,更不想这个人是与她“睡”过一夜的实习生。
实习生,跑腿儿用的,她又一次提醒自己,道了谢打发他出去,找出手机,照规矩往群里转饭钱。
钱刚转完,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吓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邱其振的名字,愣了片刻才慌手慌脚接起来,叫了声“邱先生”。
“一起吃饭。”电话那头,邱其振道,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
“刚吃过了。”随清推辞,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就是不想见人。
邱其振倒也不勉强,又问:“在所里?”
随清嗯了一声。
“我就在附近,现在过去。”那边还是言简意赅,不等她反应,电话已经挂断。
随清拿着手机愣了一秒,又看看手边那碗面,有种说了谎就要被抓包的惶恐。也不知是为什么,一把年纪,面对邱其振还是会这样,要不是金主,真不愿意这般伺候着。
她于是合上电脑,爬起来坐到办公桌边赶着吃面,可才吃了几口,邱其振就到了。
隐约听到楼下传来的引擎声,随清坐在转椅上滚到落地窗边,拨开遮阳帘,隔窗望出去,外面已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两行幽暗的地灯勾出车道的轮廓,恰好能看见老邱的车从门口开进来,在楼前停下。环顾室内,乱的可以,她赶紧放下面碗,收了收地上的图纸,捡起那本商务印书馆仿宋陶湘本的《营造法式》,又找遥控器,开了顶灯,升起百叶帘,以示光明磊落。
不多时,这贵客便出现在外面的开放办公区里。此时才刚过八点,加班的人不少,四处灯火通明。邱其振穿过一张张绘图桌,朝她的办公室走来。同事中有认识的对他笑,唤声“邱先生”,不认识的也行着注目礼。他只略略点头,以示知晓,身上是极简素的西装,极简素的鞋,极简素的手表。
仔细算起来,随清认识他也有七八年了,邱其振始终都是这个样子,初识就知道他三十好几,所以当年二十出头的她才会在私底下管他叫“老邱”。然而,这些年过去,邱其振似乎不曾老去一星半点,相形之下,随清自己到已是沧海桑田。她觉得这多半是因为自律。她这蝼蚁只是随性地活着,而老邱却是不是一般人,外界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无外乎就是工作,极少绯闻,也是空穴来风。
其实,随清本不清楚那些富豪家事,只知道邱氏是海外华侨,地产世家。还是听吴惟八卦,才晓得邱家老太爷还在,规矩颇大,下面儿孙又多。邱其振能越过其余人等,坐在现时今日的位子上,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