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打电话给秘书佳乐,把早上的会往后延了半小时。佳乐大概也觉得意外,又跟她确认了一次,这才领命去了。
挂断电话,随清以最快速度的洗漱,换衣服,拿上电脑和钥匙,飞车去所里。
BLU建筑师事务所在旧城区的内环里,早高峰进城很堵,一路走走停停。随清一边开车一边回想昨夜的情形,试图将一地凌乱的碎片穿成连贯的情节。
她记得自己无以复加的失望,记得靠在平台的护栏上,遥望下面的建筑和街道,就像看着沙盘里的微缩模型。
“是不是特别假?”她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
那一罐啤酒喝下去,她才想起来刚刚吃过安眠药。就这样吧,她也记得自己这样想。早已经耐药了,这一片的剂量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多大用处,要是真能睡过去醒不来,也是天意,不是她存心的。
可偏偏还是天意弄人,她很快领教到了那种压倒性的睡意,完全无从抗拒。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被人抱起来。那个姿势的学名叫作公主抱,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抱过,而后便只剩一片温热的白噪,像是失去信号的电视屏幕。
但所谓艳情是绝对没有的,醒来时她身上还是那套运动衣裤,连帽衫都没脱。不光没脱,拉链还被拉到最顶,大概是怕她冷?洗漱时照镜子,只见拉链头在下巴上硌出一个红印。
留下的还不止是这一个印子,她身边床单上的褶痕是一个大大的人形,浴室的毛巾篮里有一条用过的浴巾。那人倒真不见外,在她床上睡了一晚,临走还洗了个澡。
真想画个见义勇为的奖状发给他,随清忍住没有骂人,只徒手劈了一掌方向盘。再要理论怕是没有机会了,她连那人的长相都没看清,只记得他讲话有些西北口音,还有他的手,感觉略糙,估计是下面分包施工队里的民工。她只是奇怪,为什么那个时候他还在Q中心,而且也没穿工作服。
大约是昨夜的药效没退,随清自觉脑子转得极慢,想了想也就不想了。
在路上堵了五十分钟,终于到达目的地。BLU建筑师事务所的办公室曾经是一间报社的印刷厂,报社搬迁之后,空置废弃。差不多十年前,曾晨从美国回来,把事务所开在了这里,另外还有几个合伙人,如今负责管理事务的是早川和万源。
早川是日本人,有他加入之后,BLU才在东京设了办公室,做了不少日本的项目。而万源曾是大学建筑系教授,既有资历又有名气。
相比之下,一年多前才由高级建筑师升上合伙人的随清,是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也难怪丁艾要骂,除了曾晨女朋友这个标签,似乎没有其他任何理由可以支持她合伙人的身份。
在底楼停了车,随清乘升降机上去,直奔会议室。手底下几个人都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她走进去,也不客套,开门见山。G南登山基地,以及沿途观景台和中继站,距离投标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所里分给她的人只有两个,都是两、三年工作经验的初级建筑师。另外还有一个实习生,听佳乐说,被派出去买咖啡了。
BLU在业界有名,得过国际设计大奖,拿到过海外大型建筑的设计权。所以,惯例是明码标价,收钱做事,除了重大项目,寻常是不会做标的,更不用说是这种位于西部偏远地区的小项目了。而且,业主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预算也很有限。但这种高姿态是万源和早川那样的名建筑师才配有的,随清就不同了。长久以来,她只是一个作为曾晨助手的存在,八卦新闻对她的兴趣比实力业主的要多得多。诚然她还有个关系良好的甲方——众联地产的邱其振,但于内心深处,她并不想一直这样下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这个项目是业主亲自来找她邀标的,随清跟他们当面沟通过,感觉相当不错。业主方面的一把手名叫罗理,是个跨界玩惯了的投资人,虽然已经年过五十,却难得仍旧保有乐天的理想主义。又或者用他本人的说法——挨到这把岁数,总算有了钱,可以不管性价比了。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随清一直认为,如果能拿下这个项目,并且把它做好,一定会是一个新的契机,既是对BLU,也是对她自己。
会开了片刻,有人推玻璃门进来,是实习生买了咖啡回来。随清正对着电脑屏幕逐项分派工作,一只纸杯放在她手边,她没抬眼,只道了一声谢,喝了一口才觉得不对。
“这什么啊?”她抬头看那个实习生。
“香蕉燕麦奶昔。”实习生解释,仿佛天经地义。
随清看看周围,别人手上都是美式,只觉见了鬼,心想大约是佳乐没有交代清楚,便也没多说什么,可瞧着眼前这张脸又觉得有点面熟。
实习生见她看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来,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随清看那牙口霎时记起他是谁——Q中心飞檐上的民工,跟她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临走还在她的浴室里洗了澡的那一位。
她仿佛撞见鬼,余下的时间都魂不守舍,只听到下面一个建筑师管那民工叫Daryl——Darylwho?他一个民工为什么还起了个英文名字?哪儿来的?什么鬼?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事情交代完,随清匆匆宣布散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隔着玻璃墙看出去,那民工赫然还在,坐在外面开放式办公区的一张桌边,正笑着与佳乐讲话。不得不说,他笑得有几分好看,把佳乐引得春心摇动。他此时身上穿了件天蓝色牛津布衬衫,袖子挽起,露出来的手臂修长又肌肉分明。看着那双大手,随清便想起昨夜他抱她的情景——她在女人中不算矮,但站在他身边,头顶才刚到他下巴那里。他抱她,轻巧地像捧起一件玩具……
她实在没脸面对,断然放下了百叶帘。
但有个细节倒是叫她想通了,昨天晚上Q中心宴会,所里是派了几个人过去帮忙的,这个实习生大约在其中,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在宴会之后出现在Q中心的楼顶。而且,他在那里看到她的时候,应该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随清思虑再三,觉得这件事决计混不过去,只好打开电脑,在雇员列表中找D字头的名字。事务所里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个Daryl,职位也的确是实习生,姓氏却是West。她搞不懂怎么回事,但除此之外也没有第二个叫Daryl的实习生。
她没时间浪费在这破事上,管不了那么多,干脆发了个会议邀请过去,地点在底楼玻璃房。那里四面透明,又有监控,若有意外状况,也说得清。
等她搭升降机下去,远远就看见那个Daryl已经在玻璃盒子里等她了。而她又开始有些自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一记昏招,越说越乱呢?升降机的门已经开了,她只好给自己鼓劲:你一把年纪,清清白白,这点小事情一定可以处理好。
暗自说完这段话,她才朝玻璃盒走过去,推门而入。
他见她进来,连忙起立。
“坐吧。”随清道。此人整整高她一头,站在面前实在很有压迫感。
但他却没有这种自觉,还是先帮她拉了椅子,待她坐定,自己才在对面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