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传言说,沈皇后是受母亲华阳大长公主连累,故而逝后无谥,亦不得葬入皇陵,也有传言说,史上因己身或家族之罪,而没有谥号、未葬皇陵的皇后,大都一早被废,沈皇后若真因其母罪行受累至此,也应被废除皇后名号才是,但圣上并未如此,沈皇后如此无谥另葬,应另有内情,许是以一己性命求赎母罪的沈皇后,心中所愿,正是如此。
种种传言猜测不一,也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现下世人所真正关心的,是大梁朝的下一位皇后娘娘,他们猜测圣上为何迟迟不立太子之母为后,又何时会将他心尖上的薛贵妃娘娘,迎送入长春宫中。
时光荏苒,薛贵妃娘娘腹中的龙裔,一日日地长大着,请求立后的折子,也隔三岔五地递送着,渐秋去冬来,在一特殊时日,御书房御案之上,一如去年此日,未有请求立后奏折呈上,而殿外岑寂无声的无暇白雪,也一如沈皇后故去之时。
薄暮天光敛尽,夜幕降临之后,未化干净的落积白雪,又因凛寒天气冻在梅花枝头,如冰珠碎玉一般,与灼灼红梅相映,夜色中暗香浮动、冰清玉洁。
晚归的沈湛,绕走过满园的清冽梅香,停在母亲华阳大长公主房前,见室内灯光昏暗,问侍女母亲是否已用过晚膳就寝。
门外侍女轻轻摇头,小心翼翼地望着侯爷回道:“公主殿下不肯用晚膳,也不许奴婢等进去,一进去就要发脾气摔东西,奴婢等无能,没法儿劝说公主殿下进膳,均被赶了出来……”
沈湛闻言沉默须臾,打帘轻走入内,见室内碎瓷遍地,桌几等物,东倒西歪,暗影交叠,昏黑阴沉,唯一的明光,是搁在梳妆台上的那盏杏红纱灯,鬓发凌乱的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在纱灯淡芒的光晕中,拿起一支长簪,边对镜比看,边盈盈笑问:“锦瑟,你看这支好不好?”
无人回她,可半疯的母亲,已自顾沉浸在混乱的旧事中,一句句盈盈笑语,仿佛还是二十多年前未出嫁的华阳公主,明艳灼丽,是大梁朝最鲜妍的牡丹花。
“锦瑟,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在跟我置气不成?!”
“你不许同我置气,我是你的恩人,是你的主子,你的名字‘锦瑟’,也是我替你取的,‘锦瑟思华年’,尹锦瑟,得一生一世记着元宣华的好,一生一世不许背叛半分。”
“只要你一世忠诚于我,我会一世对你好的,我是大梁朝的华阳公主,虽与皇兄并非一母同胞,可没有同胞弟妹的皇兄,待我就像亲妹妹一般,我的夫君沈郎,也极爱我,我这一生,地位、权势、亲情、爱情,样样都有最好的,你跟着我,也会一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
“你不说话……你是不是不想一辈子跟着我……我知道了,你也想嫁人是不是?那你更得好好跟着我了,跟着我,你的身价才能往上涨,才不用嫁个门当户对的商户人家,而能往高处走,那些子弟,眼里才能看得到你,我也会帮你留心着的,你这身份,真正有权有势的公侯世家进不去,但有些式微的世家大族,或会愿意撇开门户之见,放低姿态,借助你的财势振兴家族,而你嫁入这样的人家,也能获得世家妇的身份,摆脱卑贱商女身份,正可谓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若你做了世家妇,不再只是商户女,咱们俩的孩子,也就可以亲近些了,你的孩子,同我的孩子走得近些,对未来大有裨益,你儿女的婚事,将来都可议得好些,你可知道?”
“又不说话,罢罢,这支你送我的牡丹簪甚好,你帮我簪上吧。”
自是无人为她簪发,执簪的手空悬半晌的华阳大长公主,愣愣转身看去,见身后空空如也,没有漆眸雪肤的妙龄女子,明明身份远比她低,却总是淡淡含笑地包容看她,总是从容不离地站在她的身后。
“……锦瑟……”
愈发混乱的记忆,像一张愈收愈紧的密网,紧紧地缠住了华阳大长公主的神思,她嗓音沙哑地高唤着,欲站起身来寻找,却才走了一两步,就在满地狼藉与昏暗光影中,不慎被自己先前推倒的香几绊住,直挺挺地摔在一地碎瓷中。
沈湛连忙上前扶起母亲,见母亲手臂有鲜血渗出,脸上也被碎瓷片划出了一道血印子,忙扬声让侍女拿药进来,母亲却似不知道疼,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如有大雾弥漫的眸光轻轻恍恍,哑声低唤,“……沈郎……”
沈湛知道,他和父亲长得有几分相似,也未点醒母亲,只是命侍女打扫室内后,扶母亲坐到榻边,沉默地为母亲上药,又拧挤了湿毛巾,轻轻擦拭母亲面上抹花的胭脂水粉。
起先,母亲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将那些问了千遍万遍的话,又一次问出口,“……那个贱人说的都是假的,沈郎你没有骗我,你没有骗我,你是真的爱我是不是……”
在迟迟得不到回答后,母亲又如之前的每一次,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双手如钳地紧抓着他的双肩,几是面目狰狞地逼问:“你说啊!你说啊你!!你说你没有骗我!你说!!”
这样的场景,在母亲愈来愈重的疯病中,已不知上演了多少次,从前痛沉难受的心,也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沈湛在母亲狂风暴雨般的问吼中,平静低道:“母亲,我是明郎。”
华阳大长公主闻声顿住,眸中大雾慢慢散去,神思渐有几分清明,哑声轻唤,“……明郎……”
沈湛看母亲面上的伤口,因为方才激动怒吼,又一次开裂流血,拿起手边的药瓶,再次为母亲拭血上药。
流溢的血滴,像红梅朵朵,绽放在雪白的衣袖上,华阳大长公主怔望片刻,忽地问道:“明郎,你姐姐呢?”
沈湛上药的手微一顿,没有说话,长久的沉寂中,华阳大长公主眸色越发清醒,沙哑低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尽管无声回答,但清醒过来的华阳大长公主,已轻轻地自答问道:“今天……是你姐姐的忌日……是不是?”
沈湛抿唇不语,听母亲沉声低道:“你姐姐小时候最怕黑了,怕到夜里不敢一个人就寝,是我同她说,要当皇后就什么都不能怕的,她才慢慢克服过来,现在,她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冰冷黑暗的地底下,你怎么还能安然无事地做着你的武安侯,日日朝那两个人三叩九拜?!”
沈湛仍是沉默地为母亲涂药,只是尚未涂完,就被突如火山迸发的母亲,用力推开,母亲颤着身子站起,一手如箭逼指着他,眸中阴霾火光翻涌,咬牙切齿,“若你肯听母亲的话,若你不背叛母亲,你姐姐现在已是大梁朝的太后,怎会孤零零地躺在阴冷的地下?!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你姐姐,害得你母亲沦落到如此地步!!”
沈湛望着母亲面上滴滚如泪的血珠,知道疯癫时的母亲认不出他,而清醒时的母亲,恨透了他这个儿子,自己在此,只会使母亲更加激动,沉默片刻,轻声嘱咐侍女照顾上药,转身欲走,却又被母亲从后拉住。
“……明郎……”
身后狠戾冰冷的嗓音,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轻转为颤音的恳求,母亲几是低声下气地求道:“明郎,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做元弘的走狗,苟且偷生……你要为母亲报仇,为你姐姐报仇,还有机会的,只要你听母亲的话,我们还有机会的……”
恳求劝说的沙哑声音中,沈湛只是静望着窗外的梅林不语,身后母亲的嗓音近在咫尺,却似离他很远很远,眼前的梅花好似触手可及,却也隔着冰冷的窗墙,他只是一个人站在这里,站在这幽冷的暗室中,如临深渊,一个人。
只身独坐廊下许久,忽有微凝白雪的红艳梅花,从眼前飞快掠过,陆峥醒神看去,见是稚芙拿着新折的梅花,笑对他道:“外边好冷的,爹爹要赏看梅花,就进屋赏看稚芙新折的这支吧,不要再坐在这里了,小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