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人的“树枝鼻子”,已在他一路攥回来的过程中,被攥歪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将雪人的“树枝鼻”扶正,静静凝望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殿内燃着炭火,热气会把它给烘化的,又赶紧把炭盆弄熄了。
炭盆的红光暗了下去,他的心,也随之静了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奇怪又可笑,可纵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去看那小雪人,将它把玩在手中许久,拿了书案上的一只琉璃笔筒,将雪人小心搁放在其中,把它藏放在靠近榻里的枕畔。
他那时还很小,可夜里睡在榻上,目望着夜色中滢然有光的琉璃雪人,心中却在想,等他以后长大做了父亲,也要给他的孩子捏雪人玩。
幽篁山庄的白雪纷纷扬扬,他团了廊栏上的积雪,一边捏一边忍不住想,他与她,会不会有个孩子……
她来了,姗姗来迟地擎伞走来,他像献宝似的,把捏做的雪人捧给她看,她照旧是没什么表情的,身上裹着御寒的斗篷,双手却没什么暖气,冷得像冰一样。
他拥她入室,将雪人搁放在榻边的金盘上,从后抱着她,拥她在被衾中取暖,渐渐情动缠绵,欢好之后,他搂她在怀,耳听着雪打窗纸的沙沙声,心中无限满足,手抚着她的腹部,同她提到了孩子。
她在他面前,纵有再多不甘,也大都隐忍,那一次,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生气,连连冷笑出声,看他的眼神,讥嘲不加掩饰,他不解她为何动怒,他所说都是真心话,他会善待那个孩子,教导他她,疼爱他她,哪怕那不是他的,他也会视作亲生骨肉。
他在她面前,其实总说真心话,但她总是不信的,那次也一样,离开的时候,像忍耐厌恶到了极处,脚步飞快,头也不回。
他一个人坐在榻边,怔怔望着那榻上金盘里的雪人,已化成了一滩水,想起小时候被他藏在琉璃笔筒里的那一只,纵是他熄了炭火、冻了一夜,雪人还是在他睡梦沉酣时,悄悄化了……
梦里,父皇将他抱在膝上笑语,这雪人原是捏给他的,梦醒后,盛着雪水的琉璃笔筒,倾倒在枕上,他半边脸都被打湿了,眼睫处沾悬着点点雪水,像是眼泪……
虽然从不肯低头请求父皇垂怜,但他心底,一直渴求父皇的重视与疼爱,越是得不到的,他就越是想要,父皇在他十三岁时驾崩,这份渴求如琴弦断绝,再也无法得到,是他毕生的遗憾和怅惘,他做了天子,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以为此后再也不会有求不得,整整六七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如此想,直到在香雪海遥遥一望后不久,他发现,这世上,他还有一件求不得……
越是不能求、求不得,就越是想要得到,人世匆匆,生死无常,他不要再有遗憾,不要徒留毕生怅惘,一日日地执念折磨下,他魔障了……
他自以为得到了,可现在回想过去,得到的那一瞬间,却好像是失去的开始……
如果她不是……他与她,或还有可能,可如果她是……
不,她不会是!也不能是!!
风雪愈烈,皇帝像从大梦中醒来,沉声吩咐:“立即派人前往青州,详查楚国夫人身世!”
第87章皇姐
圣驾离府,温蘅扶送睡眼惺忪的父亲,回房休息,父亲明明已困极了,上榻后,还是忍着睡意不肯闭眼,拉着她的手问:“你要离开爹爹了吗?”
温蘅含笑回道:“我不离开父亲,我永远是父亲的女儿。”
父亲这才似放了心,手搂着匣子,安心地阖眼睡去,温蘅抬手将匣子拿开,帮父亲把被子仔细掖好,凝望着父亲安静的睡颜,心里头如有一团乱麻在胡乱撕扯,道不清,理不明。
这是她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最为漫长的除夕夜,那人的威逼,太后的相认,让她今夜的心,一瞬间跌到无间地狱,又一瞬间,高高悬起,像是浮在缥缈的云雾中,时上时下,茫茫然没有着落,看不到前方,也看不到归途,整个人有种迷茫的不真实感,好像身在梦境中,今夜只是她做了一场梦。
但……
温蘅手拨开匣扣,黑漆木匣内,已无那只长生锁的踪影,空荡的匣子角落,真切地昭示着,这不是梦,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二十一年的人生,就此颠覆,带给她内心,巨大的冲击,此外,这桩秘辛也同时意味着,她不仅做下了无法回头之事,那件事,还是那样地大逆不道……温蘅想到此处,浑身发冷,好像有蛇信滑过她的肌肤,恶心感一阵阵止不住上涌,简直要作呕。
抓着黑漆木匣的手,不自觉攥紧,温蘅与内心的煎熬做着斗争,正觉肌骨生寒,身体忍不住轻微战栗时,微颤的手,忽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像是要给予她温暖和力量,以助她平静下来。
温蘅抬首看去,轻声唤道:“……哥哥……”
哥哥握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目光也落在了她手中打开的匣子里。
太后带走了那只“诗酒年华”长生锁,匣中,仅剩母亲的遗物——檀木梳,还有那件碧叶红莲纹婴儿肚兜,温蘅因想着长生锁既是她的,想必这婴儿肚兜也是,应就是她躺在木盆里顺流而下时,身上所穿的,但太后娘娘,只瞥看了这肚兜一眼,即移开了目光,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是她猜错了,这婴儿肚兜,与她无关,想来,还是哥哥的旧物吧……
温蘅垂首抱匣许久,轻道:“我不是哥哥的妹妹……”
read_x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