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风大,不知是否是因为城中鬼多,今夜死伤无数,阴气重,还是因为方才才经历过一次生死擦肩般的惧意,所以叫人有些发寒,贪图温暖。
小孩儿在火堆对面蜷缩着,万分害怕梁妄的双眼,然而梁妄没有看向他,反而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看向秦鹿。
秦鹿的脸上有些脏了,马尾辫不知是被梁妄扯过一次,还是在风中被吹乱了,半散落下来,银簪都歪着。
梁妄将她的银簪扶正,犹豫了会儿,又用手将她脸颊上的黑灰擦去,伸出的手还有些颤抖,指尖冰凉,贴上秦鹿的脸时,秦鹿有些愣住,似乎从梁妄的眼里看见了险些失去的后怕,带着几分温柔缱绻,贴上脸的手摩擦了片刻,忽而用力捏了一下。
秦鹿吃痛,哎哟了一声,梁妄似乎嫌不够,又对着她另一边脸也用力捏了,几分怒气未消,道了句:“本王许久没有惩罚过你了,若再有下次,绝不姑息。”
禁闭的小黑屋中满是黄符,一夜销魂噬骨的疼痛折磨可不是一般人能经受得住的,早年秦鹿跟着梁妄时被罚过几次,后来学乖巧了,梁妄也显少会罚她了,再然后无非就是让她抄书练字一类。
听梁妄这般说,秦鹿有些记不起那些疼痛,然而心里一酸,还有些委屈地伸手扯过梁妄的袖袍,道了句:“明明是我先生你气的,怎么到头来,又是你生我气了?”
秦鹿这话声音说得低,犹如一根木刺,猝然扎进了梁妄的心里,就像是扎漏了缸底的醋,丝丝酸意淌遍了心口的位置。
梁妄抓着秦鹿扯自己袖子的手,满心怒意全被绕指柔给化解了,这人多懂得拿捏自己啊……只要服个软,梁妄就没有不妥协的时候。
安静了许久,梁妄道:“我不生你气,你也不许再吓我了。”
秦鹿抬眼朝他看去,肩膀蹭着对方,略微靠近了点儿。
若不是对面还坐着个小孩儿,正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俩,秦鹿觉得自己应当会主动亲过去。
再看向白衣,秦鹿心里依旧有些气,就算对方是个小孩儿,她也想狠狠地甩两巴掌过去。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没出生就死了的孩子,爹娘也都不在世了,孤苦无依地长大,在市井混了七年,不知经历过多少,心智早就不是普通人家养大的孩子那般单纯,遇事偏激再所难免,说到底,就是没人管。
秦鹿问小孩儿:“你跑出去时,脑子里想什么呢?”
小孩儿抿着嘴,眼睛怯生生地垂下,也不说话,秦鹿替他说下去:“是觉得自己没人要了,不能投胎转世了,活着也没意思,所以无所谓了?”
被秦鹿戳中了心事,小孩儿的眼眶微微泛红,两只肉手纠结在一起,小动作不断。
秦鹿叹了口气:“这世上每日死的人不计其数,也有一些如你这般还未出生便丧命的孩子,你能见一见世间风貌,经历过这些,与活下来其实没有二样,不过是遇到些许挫折便自暴自弃,你也不想想其他人见了会担心。”
小孩儿道了句:“没人会担心我。”
秦鹿问:“若我不担心,跟着你跑出来做什么?这么大的风沙,我要是被卷了进去,身体早就四分五裂不知被吹到何处去了,还能完整地坐在这儿教训你?”
小孩儿抬眸看向秦鹿,一双眼泪汪汪的,因为长得好看,所以越发显得他可怜,他带着些许不可置信,反问秦鹿:“你担心我?”
“你这个人吧一点儿也不讨喜!”秦鹿直言:“从第一次见面便是骗人,后来又缠人,满嘴谎话,还总是说些与你年龄不符不着调的话,言语冲撞不顾他人情绪,像你这样的小孩儿若被生下来,定是给爹娘打大的!”
小孩儿肩膀一缩,秦鹿又道:“可你也会主动帮忙提东西,说好听的话哄人,能在我困极时帮我驾车,从不喊累,过分地坚强,学不会依赖别人。你也是有优点的,无非就是缺爱长大,导致浑身是刺,意图保护自己罢了。”
极度渴望被人关心、在意、疼爱,便越发对自己向往的感情表现出不屑一顾,嘴上说着不需要,不稀罕,实则便是得不到的借口。
便是他想活,想要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投胎转世后,重新面对这个世界,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不再孤苦伶仃地漂泊,才在第三封信中珠胎被毁后,偏激地说自己不想活了,也不再喜欢这个世界。
唯有被人抛弃过,才会如此敏感。
秦鹿道:“生死有命,既然无法更改,不如欣然接受,每个人的命运皆不相同,不顺心、不如意、磕磕绊绊十有八九。白衣,你有名有姓了,何不将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只要不破道间秩序,不做坏事,依旧可以以一个人的身份度过一生。”
或许不能成亲生子,或许不能享含饴弄孙之乐,可人世间的感情远不止这些,读书、交友、经商、远游,都可以实现。
秦鹿的话,点到为止,她也怕自己说多了,梁妄会怪她多管闲事。
一般这种漂泊着的魂魄,等到了一定时间了,必然会破坏道间秩序,能守住自己底线,不贪图人间乐趣,不牵扯爱恨情仇的少之又少。
乐一时是乐,乐一世也是乐,苦一时是苦,苦一世也是苦,皆看他自己如何想,如何做。
风暴之后,便是雷雨,次日一早天依旧是灰蒙蒙的,轰隆一道雷电劈下,惊醒了秦鹿,她猛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趴在梁妄的怀中睡了一夜。
小柴房损了不少,不过如梁妄说的那般,因为是在角落,所以并未坍塌,只是柴房内一片风卷残云后的凌乱,灰沙也因为早间落下的大雨,泞成一团。
昨晚的干柴烧光,原先坐在对面的小孩儿已经不见了,秦鹿起身,浑身上下睡得都疼,更别说被她压了一晚上的梁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