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个解毒的方子,先帝陆续吃了将近一年。
“钱太医认为先帝的体内有大毒,”周游道:“但他不知道这种毒素是什么,他用的是排除丹毒的药物。”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彭城伯道。
“……你知道丹药这东西,都是金石之物,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以火气,如果服食,则体内有大毒,必须排毒,所以就有专门解丹毒的方子。”周游解释道:“但丹药这东西是长年累月积聚的毒素,而先帝从不吃这东西,怎么会突然之间身体里积聚了这么多毒素呢?”
“……只有一样东西能做到,”周游指着盘子里金黄色的条块:“乌香。”
“先帝服食了一年的解毒药,这一年的时间里,多次出现昏沉、精力不济、疲惫,有如蚂蚁跗骨之类的症状,”周游面色严肃:“更可以确定,是使用乌香的后遗症。”
如果先帝那一次来势汹汹且原因莫名的疾病,是中了乌香,那么在宫中取用乌香的人就是最大的嫌疑人,而取用乌香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太后。
彭城伯出了太医院,径自来到了龙鱼卫的监牢之中。
狱中一片昏暗,凄凄惨惨,只有通道石墙上的灯,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地,仿佛引魂灯一样,幽幽地照射着一间粗铁栅栏围起的牢房。
“杨大人,”彭城伯凝视着牢里的人:“别来无恙乎?”
在茅草堆里蜷缩的人一动未动,仿佛不曾听到似的。
“我没有想到,形势会变得这么快,提审的人变成了我,而被审问的人则变成了你,”彭城伯道:“就是不知道杨大人有没有想到过这一天?”
见杨荣没有反应,彭城伯道:“……巫蛊案重审了,杨大人,我对你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在太阳底下做过的事情,不会被遗忘。”
茅草堆里发出了嗬地一声,杨荣缓缓将脊背转过来:“彭城伯,我不觉得你这么多年辛苦伪装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是为了终有一日洗刷冤屈的话。”
“你一直惦念着废后的凄惨遭遇,还有你们家族因此受到的连累,自己觉得自己像一个孤胆英雄,”杨荣嘲笑道:“其实不过唱了三十年独角戏罢了,没有人为你喝彩,也没有会对你的唱功作评。知道为什么吗?”
彭城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因为你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杨荣道:“……如果先帝没有废后的心思,我怎么敢诬陷皇后?”
*
杨荣用一贯低沉平静的声音,说着惊涛骇浪的话:“换句话说,如果先帝对废后恩爱不疑,我即使拿出证据,先帝又怎么会相信?”
“你就像汉朝的江充,”彭城伯咬紧牙:“有你的挑拨陷害,先帝才对皇后生疑的!”
“那你记得史书对江充的评价吗?”杨荣仿佛还很有心劲和闲暇跟他论论史书:“非江充杀太子,武帝自杀其子也。”
“是汉武帝对仁弱的太子不满,江充才有机会构陷太子,汉武帝杀太子的时候,江充已经死了,”杨荣嗤笑了一声:“所以你应该知道,有我没我,先帝都要废后的,因为他想要给心爱的女人正宫的名分,也想让唯一的儿子成为名正言顺、无可动摇的嫡子。”
“先帝想废后,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废处,”彭城伯额上浮现出一条深长的青筋,愤怒使他的眼中像是燃烧着火焰:“哪怕他说一句,姑母如此心高气傲的人,一定不会流连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之位,她会上表,自请废后!”
“你这话,应该去跟先帝说,”杨荣笑了:“你应该问问他,为什么和结发夫妻如此疏离,未曾交心,连对方是什么人,什么性子,都不清楚。”
“哪怕先帝和皇后感情不睦,也轮不到一个外人乘隙构陷,”彭城伯攥住拳头:“你杨荣敢离间帝后,罪该万死!”
“如果我罪该万死,也死在擅自揣测帝心上,”杨荣道:“可你要知道,龙鱼卫出身的我,和你们这样捧着太、祖铁券的勋贵不一样,你们不用看皇帝的脸色,依然有饭吃……而我这样的,其实就是皇帝的走狗,皇帝豢养了很多条,只有最听话、最会窥伺主人心意的狗,才能脱颖而出,得到重用。”
“说狗恐怕还抬举了你们,”彭城伯道:“我看你们倒像是皇帝用完就扔的工具,”
杨荣哈哈大笑,越笑越放肆,只是这笑声里根本听不出是得意还是失意。
彭城伯静静看着他笑,才缓缓道:“既然你说到揣测帝心,也说这是你们龙鱼卫的看家本事,那这一次的帝心,你怎么没有好好揣测一下呢?”
杨荣的笑声戛然而止。
“既然你能揣测到先帝和皇后的感情不睦,”彭城伯道:“那你一定能揣测到当今圣上为什么要下旨重审巫蛊案,你告诉我——为什么呢?”
杨荣神色变幻,连唇上的胡髭也跟着微微抖动着。
“不可能,不可能……”杨荣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巫蛊案怎么说都奠定了他嫡长子的地位,推翻了巫蛊案,不就是推翻了他自己的法统?”
“别想那么偏,即使皇帝不是以嫡长子的身份即位,他也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彭城伯蹲下来看他:“你只是不敢相信,皇帝与太后感情不再,皇帝不肯再受太后的影响,他要用这个案子,作为他重掌大权,推翻母后主政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