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九燃起了烛火,黝黯的屋子盈了光,墙上落了拉长条儿的人影子,随着摇曳的烛火满屋子的晃动。持厌抿着唇把短矢从肩膀上拔出来,鲜血迸溅,百里鸢想过去,段九伸手拦住她。
“持厌,你还有机会,去杀了沈玦,我给你自由,让你去见夏侯潋的骸骨。”段九道。
持厌没有理他,捂着肩膀推开门往外走,冰凉凉的空气浸透中衣,墙外传来马蹄声,一声声很均匀,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恍惚间他觉得心慌,心在腔子里收缩,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他喘着气,可连凉气都呛口,喉头一甜,有温热的液体从嘴缝里流出来,紧接着是眼睛、鼻子、耳朵,白纱交领上沾了血,在昏沉沉的夜色里像悄无声息绽放的红梅。
他终于跪了下去,闭上眼,倒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第107章生死恓惶
太医署的几个医正被番子从被窝里拽起来,鞋子都来不及穿,披上外袍就被抓上马,再一个番子帮着拎了药箱,一队人火急火燎地直接奔向沈府。妻妾们都以为自家夫君犯了事儿,扶着门嚎啕大哭。
医正们畏畏缩缩进了屋,里面寂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沈玦坐在床榻边上,半抱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沈问行见太医都到了,弓着腰凑在沈玦边上轻声道:“爹,太医来了,您快松松手。”
沈玦如梦初醒一般将人放下,几个医正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敢多问,默默围过来,一见竟是个男人,当下心里有了数。大伙儿翻眼皮的翻眼皮,掰嘴的掰嘴,七窍都查看了一遍,才退下去凑着脑袋讨论。
夏侯潋额头上系了帕子,躺在纱帐里不省人事,平日里生龙活虎一个人,此刻无声无息地像一个木雕。脸色也苍白,仿佛要变成透明的,转瞬就能消失一般。沈玦的心像被谁紧紧攥着,连呼吸都困难。
沈问行令人搬来夏侯潋喝过的酒壶,刮出里面残余的酒液用银针查验,没毒。有个医正用手指沾了点儿酒,在舌尖尝了尝,脸色一变,道:“是颤声娇。”
沈玦脸色阴郁,“颤声娇只能助情,不能让人七窍流血。你们看了这么久,到底诊出了什么?不把人救过来,咱家让你们去诏狱给自己看病!”
医正打了个激灵,掏出手帕擦擦汗,忙道:“这位相公七窍流血,四肢麻木,瞧这症状,定是让人下了药。寻常见的毒药里,只有铁牛七和乌头能让人七窍流血,但铁牛七和乌头药性猛热,服之舌红苔黄,脉象浮数有力。这位相公却舌苔发白,脉迟又沉,是气血凝滞之象。再瞧相公进的吃食,除了颤声娇,再查不出其他东西。厂公在宫里伺候,对颤声娇应当很是清楚,这药除了助情别无他用,吃多了顶多虚一会儿也死不了人。这……我等……”
沈玦拳头捏得指节爆响,抬手一挥,炕桌上的茶碗噼里啪啦碎了满地。屋子里所有人都跪下来,抖得跟筛糠似的。沈玦冷笑了一声,道:“说了半天,连是什么毒都诊不出来,看来你们是铁了心要去诏狱!”几个医正连声告饶,沈玦扭过头去看夏侯潋,心里发着酸。夏侯潋的七窍已经不流血了,可人还昏着,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在宫里七月半发作那回,沈玦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孱弱的模样。
等等,七月半!沈玦悚然一惊,道:“是踯躅花。”
医正们面面相觑,忙凑上来再细细诊脉,点头道:“是了,是了,是伽蓝秘药七月半。厂公莫急,若单是七月半,只需继续服用踯躅花人就能缓过来,其余的,咱们再想法子。”
“不必,方存真的方子我还留着,”沈玦指着沈问行,“去把方子和药丸拿来。”
沈问行忙提了袍跑出去,不多时便捧回来一个檀木盒子。沈玦把盒子打开,拿出药方交给医正,医正们挨个过了目,都说可以一试。原先的药丸子搁了太久,已经不能用了,沈问行连忙吩咐人去抓药煎药,沈府里有小药房,寻常的川大黄、黄岑、山栀子仁儿都能抓到。然而煎药费时辰,眼见砂锅咕咚咕咚就是不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夏侯潋双目紧闭,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沈玦慌得整个人都要崩溃。
平日里运筹帷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事情让他慌过神儿?只有夏侯潋,只有他可以让他手足无措。他颤着手死死握住夏侯潋的手,也不管医正在不在边儿上了,仿佛只要这样抓着,夏侯潋就不会离他而去。
沈问行也心焦,瞧沈玦这模样,倒像是慌得没了主意似的。可这样不是事儿,他叹了口气,上前提醒道:“干爹,凶手还没抓呢。这七月半怎么来的还不清楚,兴许和这颤声娇脱不了干系。秋露白是云仙楼的鸨儿亲自送来的,咱们得去拿人。”
沈玦喃喃道:“不错,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现在不是慌神儿的时候。”他走下脚踏,转到外间,东厂几个档头掌班都侯在那儿,沈玦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着人封了云仙楼,把那鸨儿提过来,咱家要亲自审问。府里的人也要审,秋露白经了谁的手,一一都给咱家查明。七月半……果真是好手段,七月半一时半会儿弄不死人,便来查不出毒的颤声娇,这是要借咱家的刀杀人!”
沈玦一拳捶在方桌上,咬牙切齿。
可恨的是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个该死的阎罗究竟藏在哪里,他一定有旁的身份,否则如何藏得这般严实?沈玦心思急转,一一排查朔北和京里有权有势的官宦,地下黑道的首领,所有人东厂都记录在案,偏偏找不到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阎罗。
番子得了令一个个鱼贯而出,药终于煎好了,沈问行接过手递给沈玦,沈玦撩了袍坐上榻,用勺子喂给夏侯潋。他咬着牙关,药喂不进去,沈玦横了心,吹冷了药汤,拿手撬开他牙关,将药汤灌了进去。喝了药过了半个时辰,夏侯潋也没有醒来的意思。沈玦心里越发慌了,当年是怎么个光景来着?夏侯他娘把他带回去多久才苏醒?不不,他记错了,夏侯潋那时候没有昏迷过。
他心肠寸寸都痛,返身抓过一个医正,揪着他的领子满脸狰狞,“他怎么还不醒?”
医正也愁眉苦脸,“小臣……小臣不知。”
他心里简直要绝望了,七月半是一种奇毒,当年夏侯霈说每年需服一次,不服也可,能熬过去,只是不知道后果是何。这后果他后来知道了,他抓来的伽蓝刺客和暗桩,所有人若不按时服药便都陷入了长久的麻木,五感尽失,神识尽闭,虽有呼吸和心跳,却与死人无益。
是不是耽搁得太久了,他凄惶地想。医正垂首站着,仆役都噤了声儿跪在地上,他看了心烦,把所有人赶出去,又坐回夏侯潋边上。凝神瞧着他,四肢麻木,气血不通,兴许捏一捏能有所缓解。
他从夏侯潋的手臂开始揉搓敲打。从前做小宦官的时候学了不少按摩的手艺,五花拳使得最溜,一叠打下来,人身上轻松又爽快。他将夏侯潋的双手和腿脚都按了一遍,皮肤擦得又红又热,只盼着他能早点儿醒过来。
人还没醒,去抓人的档头和缇骑先回来了。刚进门就带来一个坏消息,那鸨儿已经悬梁自尽了。到了云仙楼只瞧见她的尸身,除了脖子没有挣扎摔打的痕迹,是自个儿吊死的。他冷了脸,恨恨道:“动作倒是快。偌大一个云仙楼,咱家不信只有个鸨儿是伽蓝暗桩,筛查所有人,把牙齿拔了,免得她们咬舌自尽,什么刑都好,只管用,务必审出个所以然来。”
沈问行讪讪道:“那个阿雏姑娘也要用刑么?她是夏侯大人的老相识,这诏狱里滚一遭,只怕剩不下半条命。”
沈玦用力捏着腕上的天青石坠角,捏得指尖发白,“最恨的便是这个女人,若非救了她,阿潋岂能到这般境地。”
瞧他这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模样,大伙儿心里都明白了。敢情表面上是父子,实际是姘头。不过这种事儿常有,沈玦这般位高权重,养个小倌儿不稀奇。大家都是心腹,知道装聋作哑的道理。有个姓白的档头拱手道:“属下还注意到一件事儿,云仙楼这帮妓子都服食了极乐果,虽然现下烟花柳巷之地聚众服药很寻常,不过这帮妓子招出来说,她们的极乐果都是那鸨儿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