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还在戴先生家跪着,可他不能去陪他。夏侯潋觉得胸腑中像烧着炭,烤着他的心。
雪还在下,派出去的番子一队一队地回来,禀告他一无所获。今天雪大,大街上人不多,翻到的簸箕在地上滚,空荡荡的摊子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物什。有乞丐在翻东拣西,期望可以找到一点儿吃的。夏侯潋心里忽然茫然起来,伽蓝好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他像是在做一场没有因由的梦,伽蓝的厮杀都只发生在梦里,否则为什么天一亮,刺客就随着月光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侯潋跑了很久,从早到晚。天渐渐暗了,夕阳从远山后面升起来,薄薄的一片红,像穷苦人家剪得褪了颜色的窗纸,糊在天尽头,雨水一冲就能掉下来。街上人更少了,天气冷,贩夫走卒生意惨淡,清瘦的影子落在雪地上,一道一道,都是孤苦伶仃的模样。
“发财了,发财了!”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披头散发,大冷天的只穿了一件单衣,领口微敞,露出惨白的胸膛。
夏侯潋止住了步子,番子们停在他身后,默默看着那个男人。
一个老妇人撑着拐杖从胡同里走出来,艰难地拉着那个男人,“儿啊,儿啊,快跟娘回家吧!”
“好多金子,好多金子,我要捡金子!哈哈哈,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我发财了!”男人疯了一般把地上的雪兜进怀里,雪粒子装满了衣襟,他竟然也不觉得冷。
“儿啊,跟娘回家吧!天爷啊,怎么会这样啊!”老妇人拽着男人的手,老泪纵横。
有番子低声道:“是极乐果。那家伙服了极乐果,魔怔了。”
夏侯潋微微皱起眉。虽然大力排查入京的货物,但是仍会有漏网之鱼。有的外地商贩为了夹带极乐果入城,不惜在身上割一道口子,把药丸缝进伤口。还有的干脆把药藏在腌臜之处,夹带进城。若非有人因此伤了身子,横死家中,仵作尸检发现端倪,他们还不知道竟有这种法子。
夏侯潋叹了口气,道:“来人,把他带回他家去,绑起来,别让他再乱跑。”
“是。”
沈玦还跪着。
斜阳覆盖了满身,身上的雪化了一茬又一茬,然后落上新的雪,冰冷慢慢渗进身体,沈玦的身体冷而木,像是石化了,浑身上下,连指尖都变成冰冷的石头。吊唁的人终于走光了,也不再有新的人来了,偌大的厅堂和小院,终于只剩下他和躺在黑色棺木里的先生。
他的思绪忽然变得很轻,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小时候的事,一会儿是戴先生一边烧着炭炉一边在望青阁给他和夏侯潋授课,一会儿又是夏侯潋逃课,他一个人硬着头皮听戴先生讲手臂上长出人脸的鬼故事。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他默然望着前方的雪地,远远的,隔着一层淡淡的斜阳,他看见那个枯瘦的老人摇头晃脑,底下的少年执笔沉思。
“惊澜师兄。”
他抬起头,戴先生的童子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跟前。这个孩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泪痕未干,他或许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悲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被打得措手不及,但终究要像当年的谢惊澜一样,义无反顾地坚强长大。
他手里捧着几册书卷,卷卷都用油纸包的扎扎实实。他在沈玦面前跪下来,将书卷递给沈玦。
“这是先生的遗稿,是先生一生的心血。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裁削付梓,我想,他肯定愿意把它们交给你,你来完成。”
沈玦低下头,望着手里层叠的书稿,书稿很沉,压在手肘上,像是千斤巨石。
他涩声道:“我配不上这些书稿,你交给其他人吧。”
“师兄,”童子把书卷压在沈玦手里,吸了吸鼻子,道,“有件事你不知道,其实知道你还活着,先生特别高兴。你知道么,在庐陵的时候先生的身子就已经不大好了,生一场病,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好。到了京城之后,又因为舟车劳顿,总是半夜里起来咳嗽,吃饭也只能吃一点点。可是自从知道你还活着,先生吃饭能吃大半碗了,有时候还常常溜达去书肆,找几本书回来看。偶尔听见街坊在谈论你的事情,先生就走不动道。”
沈玦垂下头,慢慢握紧书卷。
“上回三司会审,先生突然晕倒,后来太医出来,我听见他们说先生虽然身子虚弱,但还没到晕的地步。你说你要见先生,我进去请示,我进去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翻你小时候写的试帖诗。”童子深深地看着沈玦,“师兄,先生是装晕的,他不想审你,不想送你去死。先生一生为公,无愧于任何人。可他也存着私心,这私心,是为你。”
童子从地上爬起来,对沈玦作了一个长揖,“遗稿交于师兄,先生遗愿已了。师兄,珍重。”
心里的悲痛海潮一般汹涌上来,将他完全淹没,仿佛没顶之灾。他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滴在手肘间的书卷上,印出斑驳的点子。他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磕在冰冷的雪地上,呜咽声溢出喉咙,渐渐无法压抑,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双手把他拉起来,脑袋被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听见夏侯潋低低的声音,“抱歉来晚了,少爷。”
夏侯潋温热的气息笼罩了他,鬓发间的雪花被拂落,他的身子重新感觉到了温暖。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夏侯潋的衣襟,眼泪渗进夏侯潋的衣领。夏侯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这样抱着他。
沈玦慢慢平静下来,夏侯潋带他回了家。他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又大悲大恸,一回府就发起了烧。沈问行说他一天颗粒未进,夏侯潋强行喂他喝粥吃药,一直照顾到半夜三更。底下人都累得人仰马翻,夏侯潋让他们去歇息了,只留下沈问行并两个小太监在外间守着。
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幽幽的烛火照亮一小方天地,沈玦的拔步床就在那一块儿亮处里面,隐隐看见帐子里面一个伶仃的影子。夏侯潋撩开帐子,靠着床柱子坐着,探了探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又伸进棉被里摸他的四肢,也不烫了,就是衣裳汗湿了,得换新的,免得又着凉。
夏侯潋找来干净寝衣,钻进床帏,把帐子合拢,不让冷风蹿进来。仔细看了看沈玦,他还闭着眼,眉间无意识地蹙着,原先那么好看一人儿,病得脸色煞白,纸糊的人儿似的。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让他靠着自己坐着,夏侯潋帮他脱了衣裳,换上干净的。
宫里的风水好,他又是天生的美人,这丝绸的料子和他的肌肤,竟然不知道哪个更细腻一些。不过夏侯潋没心思心猿意马,麻利地帮他收拾好,把人裹进被窝里,被角掖在脖子后面。
沈玦却被折腾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的雕花望了半晌,等夏侯潋把脏衣裳丢出去又回来。夏侯潋脱了衣裳,刚想在小榻上睡下,就听沈玦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