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到家门口了,两个石狮子是两个大黑影子,笨笨地蹲在沈府门前。两个人站在门口道别,沈玦把幂篱摘下来,露出藏了一晚上的脸。屋檐底下挂了两盏灯笼,灯影里他眉眼低垂,有一种平常没有的温柔神气。夏侯潋静静看着他,沈玦总是那么好看,往哪站哪就是一幅画,站在泥塘里泥塘也能因为他变成长满莲花的池塘。站在夏侯潋身边,夏侯潋的心就被塞得满满的。
沈玦怕夜里不安全,要拨几个长随给夏侯潋。
夏侯潋说不用,“你进去吧,我看你进去我就走了。”
“我看你走,你去吧。”沈玦说。
“哎,你进去吧!”夏侯潋轻轻推他的肩膀。
两个人站在那磨叽,推了半天谁也没动一步,厂卫们干站在远处吹冷风,不知道他们俩怎么回事。
“要不再聊会儿。”沈玦最后说。
其实他们明天就可以见面,准确地说是再过四个时辰,眼睛一闭一睁,一晃就过去了,平日里还老嫌四个时辰不够睡。但是夏侯潋还是舍不得,总觉得这个人要搁在身边,伸手就能挨到心里才舒坦。心里还没有想好,嘴巴先替他答应了:“好啊。”
于是两个人在台阶上坐下来,夏侯潋垫了块丝帕在沈玦屁股底下。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看月亮,天空是青灰色的,偶尔能见灰白色的云影,月光淅淅沥沥地淋下来,世界仿佛湿漉漉的,在水里面荡漾。
沈玦问他:“你刀炉建好了么?”
“建是建好了,可铁没法儿打。”夏侯潋有些头疼,“我只有晚上有时间,邻居说我叮叮哐哐,吵得他们睡不着。每回都踹我大门,还说要报官。”
“报官?你不就是官么?”沈玦斜睨他。
“那也不能仗势欺人。”夏侯潋说。
沈玦无奈,夏侯潋死要面子,上回教他要狐假虎威,用他督主的名头办事儿。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从没有听说过他用过。若非顶着他这个“干爹”的姓氏,他要查验伽蓝,哪里能这样畅通无阻?沈玦道:“你把刀炉建到府里来。我的宅子大,你打铁的声音传不到邻居那去。”
“也好。”夏侯潋碰碰他手臂,“想不想见识一下牵机丝,等我锻出来演给你看。很好玩儿的,跟织布似的,要装线扣,有经有纬,就是织不到那么密。”
“能织出花儿来么?”沈玦闲闲地问他。
“能啊。”夏侯潋在怀里掏了掏,从荷包上扯下来一根红绳来,他把红绳绕在手上,手指翻转,红绳渐渐编出了形状。他一边编一边说:“牵丝阵道理和这个有点儿像,更复杂一点。你想学的话我教你,你那么聪明,学两天织布就会了。”
最后成了一朵三瓣兰花。他把小兰花放到沈玦掌心,“送你。”
“你一个大男人,还会织布。”沈玦捧着那朵小兰花,用指尖戳了戳它小巧的花瓣。
夏侯潋道:“那不没办法么?我娘又不会,就只好我会了。要不然我俩衣裳怎么办?说起来我会的东西可多了,炒菜做饭纺纱织布编簸箕削竹竿盖屋子,都是我娘给逼的。”
“哦,”沈玦说,“我一个都不会。”
“你会那个干什么?”沈玦以为夏侯潋要说他富贵滔天,仆役万千,不必操心这些。可夏侯潋说:“我会就行了。”
月光静静的,一切都静静的。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放孔明灯,升到夜空里,变成第二颗月亮。夏侯潋说:“少爷,我给你编个香囊吧。”
“你手艺行吗?我出朝入庙,别让我挂着丢人。”沈玦有些怀疑。
“不要小看我好不好。”
沈玦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忽然想起来京城少女都喜欢编香囊,绣楼底下走过自己心仪的郎君的时候就拿香囊丢他。从此眉间心上,一辈子都不忘。
他心里浮起一种隐秘的心思,好像夏侯潋送了他香囊,从此就是他的人了。浅笑浮在嘴角,他道:“好,我要兰花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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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在烧,红烛泪滴下来落在碟子上,慢慢干涸成一瓣瓣小花。百里鸢望着那蜡烛发呆,红色的烛身和黄色的烛火都模糊了起来,晕没了边界,变成一团绮丽的光晕。
她想她当年为什么会遇见那埙声呢?仿佛是命中注定,天命的鬼魂拉着她的手去园子里,去逢见那埙声。就像她是天命的恶鬼,最后要克死父母兄弟,家族除了她无一幸存。
她再遇见持厌是很多年后的事了,她已经是百里家的阎罗,所有刺客对她俯首。她第一次把极乐果的生意扩展到紫荆关,紫荆关的地头蛇不听话,想要吞她的货,还想杀她的人。她发了怒,把他埋在雪地里,只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她看见他哭得涕泗横流,结成冰挂在脸上。第二天早上再去看,他已经冻成了冰块,脸上还是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她让手下人去办事,自己去城里玩儿。她就是在那里看到了持厌,他也可怜兮兮的,裹着很破的灰羊皮袄,刹那用破布缠着,佩在腰间。他买了一个硬馍馍,站在一家客栈屋檐底下吃。他看起来已经有二十多岁了,可是还是一副孩子的表情,和当年一样。
她躲在人潮里面看他,他在看街上玩耍的小孩,小孩摇着拨浪鼓在他面前穿来穿去,有人推着牛车从他跟前走过,上面堆了好多牛羊皮货。阳光洒在地上,疏疏淡淡,朔北的太阳不烈,永远寡淡得像白水,照在身上没有感觉,但是因为有一层灿黄的颜色,仿佛就能让人暖和点似的。
人潮在他们之间穿梭,他们就像两块礁石,保持着一种不存在的默契,彼此都没有动。大街上热热闹闹,所有人脸上都有微笑的神气,但和他们无关。他们只是旁观,是局外人。她想真好啊,他还是和当年一样,和她一样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