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鸢仰起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看沈玦,道:“我出来放风筝,放着放着,就迷路了。”
小孩儿就是招人烦,大清早的放什么风筝?沈玦心里厌恶,面上却不显露,躬身道:“臣送您回去?”
“好啊。”女孩儿拎着风筝站起来,地上雪厚,她走着吃力,自然而然就牵上了沈玦的手,“我怕跌跤,厂臣牵我。”
沈玦平常不喜欢旁人碰他,可这丫头已经牵上来了,他没法儿甩开,只好虚虚牵着。许是风地里待久了,女孩儿的手很冷,冰块儿似的。他的手也冷,两只冰冷的手牵在一块,彼此都感觉不到温度。
她一个人出来放风筝,居然也没个宫女太监跟着。沈玦低头看她,她拖着大风筝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垂着脑袋不吭声,倒是个文静的姑娘,比小皇帝好。沈玦把身上的披风解开,披在她身上,又让人帮她拿风筝。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把风筝递出去,沈玦问她:“这风筝很重要么?”
百里鸢点点头,细声细气地道:“是我哥哥扎给我玩儿的。”
她那短命哥哥前几年就害天花死了,巴巴地把风筝从朔北带到京城,真是可怜。沈玦又问:“宫里人伺候得可还适意?殿下若有不合意的,尽管同臣说。”
她没说话了,约莫是怕得罪人,伺候得不好也不敢说。那就换一批人伺候吧,不过是换一拨人,对沈玦来说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沈玦牵着她的手进了景阳门,宫女太监见了沈玦和百里鸢,纷纷围上来,跪在雪地里发抖。他们没看好百里鸢,大约是怕沈玦责罚,一个个抖得跟筛糠似的,连脸色都煞白。沈玦蹙着眉看了会儿,道:“不长心的东西,一会儿大典结束,都下去领杖责!”
宫女太监们诺诺称是,仍是发抖。沈玦对百里鸢拱手,道:“臣退下了,殿下好生收拾,莫误了时辰。”
百里鸢说好,抬手接过太监手里的风筝,那太监一不小心,袖子钩了下风筝的竹篾,拉扯出一个口子来。
太监忙跪地叩首:“君侯恕罪!”
百里鸢歪头看着他:“你把我哥哥送给我的风筝弄坏了。”
沈玦道:“殿下莫慌,臣让绣坊的宫女来瞧瞧,这口子不大,应当能修好。”
“厂臣,你会杀了他吗?”百里鸢仰头看沈玦,黝黑的眼睛里清澈如水。
他的恶名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么?沈玦安抚她道:“自然不会,只略作小惩罢了。”
“这样么,我还以为厂臣是个坏蛋,没想到原来厂臣是个好人呢。”百里鸢低下头道。沈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见过的人多了,这么不会说话的却还是头一回碰见。
他忽然觉得不耐烦,正想告辞,百里鸢突然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插进小太监的眼眶里。顿时鲜血横流,小太监哀嚎着趴在地上,捂着眼睛惨叫。
百里鸢皱着眉看他在地上乱滚,道:“咦,怎么还没死?”
众人皆大惊失色,饶是沈玦也吃了一惊。他忽然知道景阳宫这帮人为什么发抖了。他们不是怕他,而是怕这个女孩儿。百里鸢还要再扎,沈玦让人拦住她,又命人将那太监抬了下去。血沿着雪地一路流,红衬着白,别样的刺目。
百里鸢雪白的脸上溅上了几滴血,她用袖子擦了擦,抬起脸来问沈玦:“我伤了厂臣的人,厂臣会罚我么?”
她白净得像一尊冰雕,看着漂亮,却少了几分人气儿,看着怪不舒服。沈玦按住心里浮起的异样感觉,道:“原本便是他弄坏了君侯的风筝在先,君侯就是打杀了他也无妨。只是今日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皇上有过旨意,阖宫不许见血。也罢,君侯毕竟也受了委屈,今日这事儿臣替君侯瞒住,过会儿便是大典了,还请君侯早些回去收拾东西。”
“厂臣真是生了一张铁嘴,一番话说下来,竟成了我的错。”百里鸢神色漠然,把簪子扔在雪地里,背过身边走边道,“我听闻厂臣最近助内阁厉行变法,大刀阔斧削除冗官,连自己的东厂都不放过。年关一过,削藩的事宜也要提上日程,那些个和皇家隔了好几重的旁支,统统都要贬为庶人,不知我这个异姓侯可在其中?”
“君侯的爵位是祖上跟着太祖爷打天下传下来的,君侯又是百里家的嫡亲嫡支,当然不在削藩之列。”
“这样啊。”百里鸢顿了脚步,低着头在雪地上蹭着脚尖,“厂臣现在要去哪呢?”
“臣还要去唤陛下起床。”
“为什么要去呢?让他睡着不好么?”百里鸢道,“他睡着,天下的权柄就全都在你的手里。”
沈玦微微眯起了眼。
他忽然掂量不住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二岁的女娃娃了。她似乎是个饱受欺凌的文弱女孩儿,又似乎是个草菅人命的富家小姐。她似乎怕他削藩,又似乎不怕。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这种把握不住对手的感觉的很不好。沈玦摸了摸腕上的碧玺珠子,道:“君侯虽还是稚龄,却也当慎言。臣还有事,不奉陪了。”
“我以为厂臣是个恶鬼,没想到是一尊菩萨。”百里鸢又道,“大忠似奸,也难逃覆灭啊,厂臣。”
“不干你事,君侯还是照顾好自个儿吧。”沈玦淡声道,负着手走上了夹道。
百里鸢望着沈玦渐行渐远的背影,淡红的唇角微微勾起,浮起一个险恶的笑容。那笑容万分狰狞,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恶鬼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