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潋叹了声,道:“我不光是为了伽蓝,还是为了我哥。弑心研制出了解药,说不定也给了我哥。我哥在朔北失踪,说不定还能找回来。”
“不必你费心。”沈玦没好气地道,“你一个人,一双腿能走多少地方?我让东厂帮你找,你老实在京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对了,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了。”沈玦抬抬下巴,“去,看看你的房契,上面写了什么?”
夏侯潋依言打开房契,泛黄的纸张展开,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夏侯潋。
“这怎么可能?”夏侯潋抬头看沈玦,道,“我是流民,没有户帖,如何可以登记造册?”
“你不是流民。几年前,我收到嘉兴来的密报,说有个妇人自称是我的亲戚,托嘉兴县衙将两个男孩儿的名字登入嘉兴夏侯氏的黄册,说这两个孩子从小被拐卖,虽然记入了夏侯氏的族谱,但是没有上报县衙造户籍,如今寻回来了,特来补上。”
夏侯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道:“那个妇人,是我娘。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我哥么?”
“不错。长子夏侯持厌,次子夏侯潋,一胎双生的同胞兄弟。你娘买通了嘉兴夏侯家,将你们的名字记入族谱。如今,你二人都是有身份,有祖籍的人。你们的家族世代读书,父亲夏侯渊早逝,母亲夏侯氏独自抚养你们长大。官府的黄册里可以查到你们的姓名,嘉兴也能找到你们的本家。你可以读书做官,也可以回家务农。你不是七叶伽蓝的刺客,也不是居无定所的流民,不必东躲西藏,更不用颠沛流离。”沈玦凝视着他,眼睫幽深,“夏侯潋,你娘留给你的,不止一处宅子而已。”
夏侯潋望着手里薄薄的房契,没有重量的一张纸,一阵风就能吹跑,此刻在他手里,却仿佛千斤重似的。他扶着额头,肩膀颤抖,不知道是笑还是哭。
小时候他羡慕他娘扬名四海,天下无双,总想着要跟他娘一样,凭着一把刀,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他才懂,杀人不是说着玩儿的话儿,杀人会流血,流别人的血,也流自己的血。话本戏折子里唱刀光剑影,唱快意恩仇,却不唱血流成河,罪孽成山。
他开始想,要是他是个平凡的人该有多好。每天起床,刷牙洗脸,吃三顿饭,干一天的活儿,夕阳西下的时候回家,逗逗猫遛遛狗,上床睡觉。他不求有家有室,不求儿孙满堂,更不求长命百岁,福寿绵长。他只希望安安稳稳,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
可他知道那是奢望。他罪孽满身,血债成堆,他是个罪人,罪人本不该活。
“夏侯潋,你娘的愿望,你听到了吗?”沈玦抚上他的肩头,轻声道。
“我听到了,”夏侯潋沙哑地说道,“她要我去过我自己的日子,过我想过的日子。可我是个罪人啊,我可以么?”他问自己,“我可以么?”
“可以,”沈玦道,“有我在,就可以。夏侯潋,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人不能一辈子都陷在往事里,你好不容易全须全尾从伽蓝出来,犯不着再回去和它拼命。你要是真放不下,左右有我,我帮你灭了它。虽一时半会儿抓不住踪迹,但将来总有法子。”沈玦定定看着他,道,“总而言之,伽蓝是你的过去,你的未来,在我这里。”
这一番话听下来,句句暖进心坎里,夏侯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别看沈玦平时冷嘲热讽,气得人脑门子疼,说起熨帖话儿来,比汤婆子还暖和。夏侯潋在孤绝的路上走了太久,刺杀、奔逃、颠沛流离、辗转尘世,苦厄满途,血肉淋漓。他以为他是一缕飞蓬,注定飘散人间,却没想到,还能落到地上,扎根、发芽。
他突然有了盼头,突然庆幸天爷还留他一条命。人生在世,不就那么一点活头?有个暖烘烘的地方落脚,有个知心人相陪。他没有妻室,幸好……还有沈玦。
沈玦掀开帘子出门,月亮明晃晃挂着,笼了他满身的清辉。
“天太晚了,我得走了,有什么话儿明儿聊吧。”
夏侯潋拦住他,拉起他的腕子,沈玦僵硬了一瞬,拧过脑袋看他,天色暗了,他的脸明明暗暗,可沈玦还是看清了,他眼眶的湿意,闪闪烁烁,像盛了满眼的星光。
“少爷,我本来没什么活头了。这几年,我觉得我像行尸走肉,走到哪算哪,死就死了,反正也没人记得我。”夏侯潋哑着嗓子,枯寂的心仿佛被注入了活血,慢慢热起来。
他抬起眼帘,凝视着跟前的沈玦,眼角眉梢浮起淡淡的笑意。这笑容仿佛失落了很久,辗转多年,终于又回到他的脸上。多年以来压在身上的墓碑一般沉重的悲哀散尽,他不再是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而是有名有姓的普通人,夏侯潋。
他道:“可是现在,我想活了。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你。少爷,我不能为自己活。我为你活,好不好?你太好了,我大约是上辈子积了老大的功德,这辈子才能遇上你。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一条命还值点银子。我把它送给你,你要吗?”
第67章心焰难浇
沈玦抿着唇沉默片刻,说道:“我不要。你的命你自己揣好,不要到时候被人提溜了去,又要我跑来救你。”
沈玦嘴上的嫌弃不到位,夏侯潋听出那股暖乎劲儿来,仰着脑袋笑了笑,道:“少爷,你们东厂还缺人不,给我派个差事吧。我刀术还凑合,不丢你脸。”
沈玦沉吟了一阵,东厂是他的地盘,夏侯潋来也好,放眼皮子底下搁着安心,总比成日在胭脂胡同那等女人堆里胡混好。他眼波转过来,道:“你要来也成。只不过我素来赏罚分明,一视同仁,不会因为一点儿交情就偏疼你。到时候你犯了错,该罚罚,该治治,不要来找我求情。”
“放心吧,我肯定安分守己!”夏侯潋打包票。
沈玦点了点头,提步往垂花门走,夏侯潋又叫住他:“天这么晚了,不如就在这儿歇一宿吧。”
沈玦道:“你刚回来,只备了主屋的凉席被褥,厢房还未曾备上。”
“那就一道睡。”夏侯潋道。
这话儿简直像一道惊雷,硬生生把他震住了。他僵硬地拧过身子,那人站在台阶上,依旧是沉甸甸的黑眼睛,没有半分旖念,月辉点在里头,像掺了漫天星宿,一边的唇角勾起来,笑容有几分邪气。他知道自己不该越界,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他留下来。
沈玦在原地踌躇,夏侯潋走过来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小时候……”他忘记自己手还伤着,刚碰着沈玦的肩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