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十七硬着头皮答道。
住持走过来,将手放在他头顶,道:“从今以后,你就是第二十九代迦楼罗。”
唐十七低着头,心里咚咚地敲起鼓来,脑袋上像被五根冷硬的生铁钳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太冷,庙太破,冷气凉飕飕往里头灌,他头顶上那只瘦瘦巴巴的手一点热度也没有,透着股死人的阴冷味道。
他现在应该做什么?痛哭流涕磕头谢恩?他暗恨夏侯潋不把话交代清楚,刺客受封都会做些什么?
不等他纠结完,住持已把手拿开了,他抬抬手,有两个刺客将炭盆搬到中间。住持盘腿坐在炭盆前,将从板壁上取下来的木牌挨个放入炭火中。
“我等刺客,无名无姓,无君无父,无家无国。持菩提刀、生死刃,杀清白人,罪孽儿,凡夫子,将相侯。黑暗乃吾兄弟,长夜乃吾血亲。我等,为光中影,夜中鬼,火中飞蛾,蹈行罪恶,斩杀恩仇。入此解脱门,得吾不死身,愿尔等先灵,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刺客们望着那一块块在炭炉中变得焦黑的木牌,低声重复:“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所有人的声音像沉重的钟鸣,在唐十七耳边回旋往复,震得唐十七头脑发晕。他恍恍惚惚,跟着人潮出了门,视线里穿过纷纷的灰影,那是刺客们目不斜视地经过他。
他想起住持方才的话,觉得心像被捂在冰里。忍不住回头,看见持厌站在廊檐下,静静望着唐十七,目光清清淡淡,像簌簌冬雪。唐十七清醒过来,怕他看出来自己是冒牌货,脚底抹油,头也不回地溜了。
夏侯潋家破烂得像个几百年的废墟。唐十七一边埋怨夏侯潋一边住了进去,想了会儿又觉得这地方倒是挺适合夏侯潋,地狱里爬回来的鬼,不就得待在没人气儿的废墟里头吗?幸好夏侯潋告诉他屋后面埋了几壶梨花白,他吭哧吭哧把酒挖出来,喝得酩酊大醉。
段叔路过夏侯家,站在篱笆外面看见唐十七躺在雪地里,一边推篱笆一边担忧地问:“小潋,你咋了?怎么躺地上了,外面冷,快回去歇着。”
唐十七眯瞪着眼睛,看着眼前宽脸膛的大汉,道:“哪来的大饼脸,走开!耽误大爷我喝酒!”
段叔气得不行,骂道:“你这浑小子!”又见他喝得昏昏沉沉的模样,摇头道,“你在外头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咱们伽蓝,向来讲究低调行事,你这么张扬,迟早有一天要闯出大祸!怎么,你报了你娘的仇,就没别的正事儿能干吗!”
“干!”唐十七笑呵呵,道,“当然有正事儿干,秦淮河、花柳巷,姑娘们排着队等我干呢!”
“你!你!”段叔气得满脸通红,拂袖走了。
唐十七躺了一会儿,觉得冷,连滚带爬回了屋。
夜晚,月亮在千山之后,白晃晃地挂在冷冷清清的夜幕上。山峦起伏间,黑蒙蒙的,刺客小屋点起灯火,像各自孤飞的萤火虫,一不小心就会被黑暗吞没。住持在禅房点起一盏老油灯,一星孤火在灯盘的沿儿上颤,照得墙上的影子耸来耸去。
段叔一路走过来,花径上的花都枯了,剩下交错纵横的枯枝,压在雪底下,伏在地上。段叔一路走,脚踝被一路刮得生疼,他进门坐下对着灯火看自己的脚,抱怨道:“弑心,你什么时候修修这破庙?”
弑心叹了口气,道:“明年,等明年吧。”
“你去年也这么说。”
“没钱啊,段九,”弑心拨了拨灯芯。
段九撇撇嘴,伽蓝的赏金去了哪他知道,便没再说话。
持厌靠着直棂窗,呆呆地看窗纱外面飘扬的雪花。
“小潋那小子,我看是不行了。”段叔说。
弑心挑灯花的动作顿了顿。
“他的荒唐事你可听过了?”段叔叹了口气,“自从报了他娘亲的仇,他就懈怠了。成日里寻花问柳,没个正经。他这样如何继任你的位子?弑心,你锻的刀废了。”
“我听说了,”弑心枯着眉头,道,“他原先不近女色,让他去伺候的月奴,前些日子的柳梢儿,都没能让他动心。”
“我听说他旁边有个叫唐十七的,是个实打实的浪荡子,怕是这王八羔子把小潋带坏了。”
“或许可以杀了唐十七。”弑心说道,他掖着袖子,坐到蒲团上,看向持厌,“持厌,你如何说?”
持厌收回看雪的目光,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他抬起眼,寥落的眸光凝在那一星灯火上,道:“夏侯潋已入邪道,心术不正,无可救药。”
“这样一来,能去朔北的便只有你了,持厌。”弑心道,“我没有万全的计划,我们的先辈都死在了冰雪之下,那之后那些人就学乖了,只有伽蓝住持才能见到他们,可你没有心,得不到他们的认可。”
持厌低下头,接住一枚从窗纱裂缝飘进来的雪花,雪刚落入掌心就融化了。他道:“会有办法的,你说过,有些事明知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闯。”
“你说得对。”弑心道,“除了我,还有谁记得二十一年前的事?只有我记得他们如何被斩下头颅,血融入白雪,只有我记得他们是谁,他们的长相,他们的声音。所以,只有我可以为他们报仇啊!去吧,孩子,我会拟定一个计划,让你平安到达朔北见到那些人。至于剩下的,只能交给你自己了。”
唐十七浑身发热,头痛得厉害。他从炕上爬起来倒水喝,外面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一个人携着风雪走进来。唐十七眯着眼看,迷蒙的亮光透过窗纱,照在来人身上,唐十七勉强认出那个人的轮廓,是持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