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子们惊慌失措地围了上来,魏德拨开众人,一面喊着传太医,一面查看大皇子的伤势。另有几个番子七手八脚地把司徒谨从马上拉下来,推到魏德跟前。
“公公,此人……此人射马救人,却害大皇子落马,当如何处置?”
沈玦抿了抿唇,向前膝行了几步,叩首道:“司徒校尉为救人情有可原,还请公公从轻发落。”
司徒谨平静地跪在地上,仿佛遭临大祸的不是他一般。
“胡闹!”魏德一声厉喝,道,“咱家区区贱命岂能与殿下金枝玉叶相提并论?若能换殿下安康,便是舍了咱家这一条性命又何妨?身为校尉,轻重不分,合该治罪!来人,把他押往天牢,听候圣上发落!”
沈玦咬了咬牙,没有再说话。
纵有再多辩驳也都败给了人微言轻,他不过是一只蝼蚁,保全自己尚费尽心力,如何再救一个害皇子落马断腿的人?尽管他救了自己。
沈玦沉默的模样看在魏德眼里,这年纪的小孩要么血气方刚,嘴里一大通屁用没有的兄弟情谊,有恩必报,实则自不量力,飞蛾扑火;要么缩头缩脑,遇事就躲,没有胆识,特别是在宫里头遇到些不为人知的腌臜事儿被吓破了胆儿的,说话都说不利索。
这个孩子眼见恩人被捕,有胆儿站出来说话,可见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拗不过他的意思,也不强求,可见是个识时务的。魏德心里提起几分兴味来,将沈玦从地上扶起来,道:“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机会来了。
沈玦压住狂乱的心跳,道:“奴婢沈玦,在乾西四所当差。”
“沈玦,是个好名字,谁给你取的?”魏德难得和颜悦色地说道。
“是奴婢的娘亲,”沈玦面不改色地扯谎,“娘亲读过一些诗书。”
读过诗书的女人要么是宅门里的闺秀,要么是伎馆里的妓女。宫里的太监一般都出身低贱,要不然也不会干这般断子绝孙的勾当。魏德心里了然了些,道:“你可识字?”
“认得一些。”沈玦不知魏德用意,谨慎地答道。
“好,不错。这儿没你事儿了,你回去歇着吧。”
番子们抬着担架把大皇子搬走了,几个姗姗来迟的太医随侍左右,不住拿帕子擦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现如今御医是个堪比刺客的高危行业,动不动就是“朕养你们何用”“治不好就陪葬”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更何况这是皇上耕耘多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根独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通通都给跟着掉脑袋。
魏德敛了神色,趋步跟了上去。
沈玦本想跟在后头,早已想好的说辞顶上嗓子眼儿,却被胸中的耻辱感死死地压着。沈玦心乱如麻,双拳紧握,张了张口,最终仍是没有开声。
毕竟是十四岁的少年人,骨子里的傲气磨不灭,即使卑躬屈膝地折下腰杆,脊背还是硬的。只有打泥堆里爬出来,觉得自己天生命贱,才能毫无负担地奴颜婢膝,笑脸迎人。沈玦的工夫还远远不到家,纵使收敛了傲骨,也做不出那等讨人喜欢的笑模样。
沈玦怏怏地回到乾西四所,远远地瞧见夏侯潋坐在顺贞门的门槛上伸着脖子望,心里不自觉地暖了暖,像烘着热炭一般熨帖。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在外头经历再多的刀光剑影,不就是为了回到家被撵着耳朵说一声:“死哪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吗?
夏侯潋看见沈玦,眼睛一亮,忙迎了上来,待瞧见他血迹斑斑的衣袖,大惊道:“你不是说你不刺……那个啥吗!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不说沈玦自己都忘了自己还受着伤,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伤口,道:“没什么,只是磕破了点皮罢了。”说着,白了夏侯潋一眼,道,“我是会仙法还是怎么着,众目睽睽之下取其项上人头?”
他没干傻事,夏侯潋安了心,把他拽回屋子,一面拿绷带和金疮药,一面问道:“那你干什么去了?你看到魏德了吗?长啥样呀他?”
“就普通人的样。”沈玦头也不抬地回答。
夏侯潋抬头看他,瞧他脸色不大高兴,心里度量他应该是见着自己的灭门仇人,却没本事要其狗命,心里不舒坦。便温声道:“少爷,别着急,总有机会宰了那个狗贼的。”说到一半,夏侯潋想起什么来,眉飞色舞地道,“对了,你还真别说,众目睽睽之下取其项上人头的玩意儿还真有。有没有听说过牵机丝?”
“没有,”沈玦乜斜着眼睛看他,“万众之中杀人夺命,我只听过张良的大铁锤。”
夏侯潋将自己的不学无术暴露无遗:“啥玩意儿?——哎,我要说的是伽蓝三代以前的刺客用的一种兵器。形如蚕丝,却能吹毛断发,甚至削金断玉。那玩意儿非常细,眼神儿不好看不见,人走过去,什么感觉也没有,走了几步,低头一看,不得了,身子断成两半截了。”
沈玦不大信,即便是最锋利的刀也不能利落地斩断人体,杀猪还得剁好几下呢。他狐疑道:“那你们现在怎么不用了?”
“制作工艺太难了。牵机丝传了三代,三代都只有迦楼罗能开炉炼出这玩意儿。不仅难以冶炼,更难以操控。操纵一根还好说,预先布下牵机百丝网也好办,但如果要布阵,变换丝网布局,令敌人逃无可逃退无可退,那可难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嘛,要学丝阵还得先学个《九章算术》什么的,将各种丝网变化烂熟于心,才能操控丝阵。”夏侯潋耸耸肩,“但你知道,我们这群操刀子的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学算术,能把三字经读全都算造化了。”
他没好意思说,段叔至今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写错。
“怎么人家就能办到?”沈玦嗤之以鼻,“分明是你们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