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偷着乐起来:“姑娘这样国色天香,整个江州,不知有多少男儿为姑娘你倾倒。柳四公子动了真心,也是难免的。且四公子风流俊美、痴情儒雅,姑娘还不赶紧抓紧了,将人哄住?”
唐笑语从薄被里伸出一只手,叫石榴伺候自己穿衣服,低声说:“我可不信!他又能有多痴情?”
话虽这么说,但唐笑语还是有点怔怔的,心跳得快了起来。赎身子对于她而言,可不是什么小事。虽妈妈不大可能放她走,但若此事当真成了……
她这一辈子,也许都会就此改变。
“四公子信誓旦旦地说了,他要娶您为妻呢,能不痴情?”石榴笑嘻嘻地给她换衣裳。
石榴说话的方式,一贯没大没小。要在普通人家,丫头这么和主子说话、玩闹,那铁定是要挨板子的。但在水莲院,这却是常事。原因无他,只因唐笑语不是什么正经主子。
水莲院在江州的名声,好坏掺半。
往坏里说,水莲院是勾栏销魂之所,养了一楼一馆环肥燕瘦的美人,勾的江州男人日思夜想、流连忘返。往好里说,水莲院的姑娘们从来只卖手艺,不陪笑脸。吹拉弹唱,每个姑娘皆有一样精通的:或是黄鹂嗓子,或是琵琶妙手;这满院的天音妙弦,叫京城的大人物都有所耳闻,以至于不远千里前来一饱耳福。
而唐笑语,便是水莲院的一棵摇钱树。她能弹琵琶,还擅舞乐,最拿手的是曲子是《金谷园》。江州的文人骚客,有不少都爱千金一掷博她笑,还写了“小怜弹破碧云天”、“弦上相思汉妃识”之类的诗文,四处传扬。
石榴是水莲院打小买来的,除了伺候人,还要学歌乐。等她到了十五岁,也要登台卖乐。水莲院的妈妈将她放在唐笑语身旁,也是希望石榴能沾沾唐笑语的福气,以后大红大紫,令水莲院财源广进。
唐笑语换好衣裳、梳了发髻,和石榴一道穿过中庭。路上树荫蔽日,一径的鸣蝉冗长作响。有个女郎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唐笑语仔细听了听,是在唱《金谷园》呢。
“石郎呀……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这女声吊着嗓子,婉转妩媚,煞是好听。
到了花厅前,石榴就迫不及待地率先冲了过去,俏皮笑道:“妈妈,咱们姑娘来了!”
“见过柳四公子。”唐笑语在门扇前低身一礼。
门后的厅室内,坐着个年轻公子。他穿一袭天青色柳叶纹长衫,发冠高束,手持折扇——那只拿着折扇的手,不知为何有几道细小伤口——神色腼腆中略带丝紧张。他本有一张文雅面容,但此时涨红的面色,让他的面庞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笑语姑娘……”他眼神轻晃了一下,有点儿紧张,“我和燕妈妈谈妥了,替你赎了身,迎你回家去。”
他悄一抬眼,看到门口略略垂首的少女,面庞愈红。
夏日微炎,唐笑语穿了件轻透的浅杏色上襦,下系一条翠烟罗裙,半卷袖下露出截嫩笋也似的腕子;堕倭松薄,斜插两支花檀木簪,额边再散两缕细碎乌发,露出对秋水似的眸子,并一双远山云岫样儿的眉。
她并非是水莲院最美艳倾国的姑娘,却让人看了就心里舒坦——脸蛋甜,眼神光甜,笑出两个梨涡的模样也叫人心里绵丝丝的,仿佛偷吃到了一星半点的糖。
柳四公子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如擂鼓,赶忙低下头去。
燕妈妈在一旁赔着笑脸,眼里挂着满意之色。她恭敬客气道:“四公子这样痴心长情,咱们笑儿也是记在心上。平日里,她有事没事就要念叨一声四公子呢。”
唐笑语一听,心便小小地跳了一下。
看来,燕妈妈已经和柳四公子谈好了,要让她跟着四公子回柳府去了。
水莲院的姑娘,大多数都逃不脱这一个结局——姑娘们自小被养得花容月貌、金尊玉贵,年少时是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光景;待得年岁渐长,便由阔绰人家赎身,或是做妾,或是为伎。
唐笑语在水莲院长大,自然清楚自己的将来也是如此。只是,她还存着一丝念想——也许,她可以为自己赎身,做一个自由来去之人呢?
纵使,这希望只有一星半点儿,她也怀抱着念想,暗地里攒着银钱。这么多年了,她在水莲院一日红过一日,有无数男子想为她赎身,但燕妈妈念着她是棵摇钱树,便是再高的价钱也不愿松口。她还以为,也许她这渺小的愿望可以实现——
但她没想过,梦醒的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见唐笑语怔怔出神,燕妈妈焦急地催促:“笑儿,还不快谢过四公子?平日里最念叨着四公子,怎么公子到了,你便丢了魂儿似的?”
唐笑语连忙仰起头,露出两道浅浅梨涡,绵声说:“谢过四公子。”
她是贱籍,托身于这水莲院中,并无多少挑剔的权力。能得柳四公子的青眼,还让他说出“娶为正妻”这般玩笑似的话,已经是她的造化和福气了。
除了巧笑嫣然,谢一声恩,也没其他好做的。
燕妈妈笑吟吟看着二人,想起到手的大笔金银,心底美滋滋的。她道:“笑儿,后日四公子便会派人来接你,你这两天好好收拾收拾,与姊妹、师傅话个别,日后专心伺候四公子去。”
说罢,燕妈妈就退了出去,还把探头探脑的石榴也给拎走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却还能听到有个歌女在唱着《金谷园》,依稀还是“郎笑藕丝长”这一折。柳四公子略略咳了咳,红着脸,道:“笑语姑娘,我唐突为你赎身,还望你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