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是每日给妻子输入内力而已。
这是延续了很多年的习惯,最开始是为了给妻子养身让她能够好受一点,现在则是为了吊命。
道门内力惯来绵长柔韧,很能养身,修习这些武功的人一般也都长寿,用来温养他人的身体效果也挺不错。作为受益者的蔡明君曾经很多次的感叹过内力的方便和有用,但张君宝却并不这么觉得。
若是真的有这么神奇的话,为何我只能看着你一天天的虚弱下去?为何我不能看到你健康起来的模样?为何……我不能救你呢?
无数的念头在心中一层层的堆砌起来,唯有无法阻止这一点始终不变。若是不理解蔡明君的想法也就罢了,但偏偏张君宝很能够理解蔡明君的意愿和理想,还有她肩头那些自己为自己加上的责任,所以那些阻止的话便更加的说不出口。
他们本是志同道合之人,蔡明君一直都说张君宝是最理解她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既然如此的了解蔡明君,能够体会她的想法,他又要如何才能够说服自己,去阻止妻子实现心愿、践行志向和理想呢?
“我无法拒绝明君……”
这话也说到了重点,于是蔡明也便也跟着叹气了。“阿姐完全不听劝……”他这个当弟弟的又能够怎么办呢,总不能强行叫姐姐去休息?
“明君心有执念。”张君宝说道,“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有责任讲所知道的那些流传下去,这些年来也一直都在这么做。”
“这我也知道。”蔡明也接口道,当年他也撞见过不少次蔡明君默书,只是那时候蔡明君还是很有分寸的,怎么现在就突然变得这么急,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
蔡明也的这个疑『惑』张君宝根本就没法回答,他要如何说呢?蔡明君这般急切正是因为冥冥之中预感到自己已经是命不久矣了,而默书又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更进一步的拖垮了她的身体摧毁了她的健康,使她越的靠近预感中的终局。
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除非蔡明君愿意放弃默书这件事,但这全无可能——在越迫近的死亡带来的急切感面前,连暂缓都成了不可能。
这事实未免也太残酷。
一位武林宗师和一位义军领就这么面面相觑,分明都是智计百出之辈,这时候却是连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
最后张君宝回武当山的时候,也只是拎了不少蔡明也准备好的『药』。
提供这些『药』材和成品的老大夫并未『露』面,已经为蔡明君连着看了很多年病的老人拒绝亲手交付这些。就好像是他最不听话的病人已经好了,再也不需要吃『药』了一样。
——然而这到底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该吃的『药』还是要吃的,蔡明君从不在这一点上做无谓的挣扎。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这种能够给自己挣命的东西她自然不会拒绝。
哪怕能够多活上一分一秒,也是好的。
“我想要活得长久一些。”蔡明君承认自己是个贪生之人,也并不觉得怀抱着这样期望的自己有何耻辱之处。她难得出来吹风,也难得来求神。跪在真武神像前的时候也没人教她,什么都不懂,只是在喃喃的说道“只求上苍再给我一些时间……”
不需要太多,只要能够让她默完那些书,将家中长辈的那些思想和学说都写下来……哪怕不够她写完自己的,也是没有遗憾了。
时间啊,这可贵的时间……这世上,有谁能够不渴求它?
若是可以的话,将我的寿命分给明君吧!张君宝曾经无数次的这样想过,这念头在为妻子整理手稿却现不少字迹潦草纸张的时候达到了最高点。他小心翼翼的将那几张分了出来,武林宗师那双哪怕在面临生死绝境的时候都不曾动摇过的手这时候却颤的厉害。
轻薄的一张纸,这时候却像是有万斤之重,叫他几乎不堪重负。
他的妻子写得一手好字,幼年时练习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字迹柔美清丽,长大之后为了能够更有威严一些又开始练颜筋柳骨,到如今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有了自己的一番风骨。又自创惊鸿体,亦是一位书法大家。哪怕再匆忙,蔡明君写出来的字也自有一番形容风骨,而这几张……
张君宝几乎不忍心再看。
但他却不能不看。
不仅如此,还要看的仔细,然后将这几页的内容另行抄写下来,和之前蔡明君所写的那些放在一起整理好,再行装订。
蔡明也也现了这点,送到他这边的手稿上出现了第二种字迹,并且所占据的内容篇幅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心中忧虑,也猜到长姐的情况越不好,有心想要去武当山见见长姐,但却又被各种层出不穷的事件给绊住了手脚。
这么多年,当年任『性』轻狂的蔡小公子也有了责任感。没法抛下自己的责任不管,自然也完全抽不出时间去武当山,只能在心中暗暗挂念。
又日日写了家书,将心中牵挂担忧一一写上,集了好几日才放在一起,一口气叫人一起带过去。
来自家人的挂念总是叫人高兴的,拆了家书的蔡明君兴致很高,难得的提早放下笔来看信。也许是兴致太高,家书看完之间便困倦不堪了,直伏在丈夫怀里。虽说努力的想要提起精神,但终究效果不显。
反而还更困了一点。
“等等……今天的分量我还没有……写完……”昏昏欲睡之中,又总有一线灵光划破黑甜的梦乡,将她从沉重的疲惫之中稍稍的拉出来一些。
“先休息吧,剩下的事,明日再做也是一样的。”张君宝力道轻柔的拍着妻子的脊背哄她入睡,好几次蔡明君挣扎着想要醒过来都被他安抚了下去。
手掌抚过妻子的长,因为是在家又不打算出门的缘故,蔡明君打扮的也很随意,长只用了两根簪子挽住又抽了条丝带系好,现在解起来也很方便。这本是他做熟了的事,更兼之行动轻盈,直至最后拉好了柔软的棉被,从妻子的双臂之间脱身,也没惊醒睡去的蔡明君。
借着那一点儿温柔的月光,他又瞧了一会儿妻子的睡颜。
非常的乖巧,但……哪怕已经睡去,眉间清愁依旧萦绕不去。那些挂在心头的思虑,也依旧不减半分的流『露』了出来。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明君?”
这一声叹息,终于还是散在了这夜『色』里。
习武之人本不惧寒暑变迁,如他这般境界早能冷热不侵,但这时候,许是这夜『色』太深,竟然也感到了凉意。
并非是外界的寒冷浸染了骨髓,而是即将失去的预感。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一天天的衰落下去。从能够顺畅的默写书稿,到字迹潦草的需要他重新抄写——一些重要手稿的还会进行再次的修改和整理,再到无力提笔只能口述叫他来写。便是最粗心的人都能现,她在一天天的靠近死亡。
病重的时候最是磨人,每一天他都在担忧,担心妻子会突然离去,每一晚入睡之前都会庆幸又避过了死别一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又开始担忧……一日复一日,但却非是明日何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