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也同舟共济了一年多,此时乍然分散,众人心情都十分低落,胡阿翁在湖边坐了许久,又问学生们道,“你们心中可怨我要叫你们读书呢?”
胡闵先道,“我喜欢读书。”
他是胡阿翁的孙子,这说话自然不能当真,但那孤儿胡阿华也道,“我也喜欢读书,人总要死,便是在外头,便是在以前,人生下来也是要死的,可人也还要读书,还要去学那些道理。”
胡闵道,“是呀,你家原来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刚出生便衣食无忧,和活在这里有什么不同呢?可你也还是要读书。”
胡阿华所有亲人都是出众体修,家业在村中最为煊赫,也是因此,在第一波震荡中全家人便都死了,只有他身体孱弱,反而活了下来,机缘巧合之下又被收入仙境,他仰头望着天边的云雾,出神地道,“是呀,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会那样想,衣食无忧,难道不是更该读书吗?即便明日洲陆便崩裂了,我们都死了,但今日多读了一些书,便是多知道了一些道理,便多了解了一些世间的奥秘,在仙师看来,不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外头,我们读不读书,或许都没有什么不同,便是读了书,凡人也只是凡人,很快就会死了。可对我们凡人来说,却不能因此就不读书,我们是读在自己的心里。”
胡闵喜得抓耳挠腮,连声道,“正是,正是,你将我想的全说了出来,我也想读书,我也想多知道些这世间的道理,探索些仙家的隐秘——”
他眼底放出好奇的光彩来,望着远处那云雾缭绕中隐隐可见的亭台楼阁,不知哪来的勇气,握拳道,“有一日,有一日我也想要横渡这玉池,到仙师身边去,向她求道!”
或许是天人感应,话音刚落,不知哪来一阵清风,将云雾吹散一角,隐隐露出湖心岛屿,只见一位巨大少女正盘膝坐在岛屿上方,虽然距离遥远,但她身形是常人百倍,胡闵众人依旧将她那出尘仙姿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面容犹自半掩于云雾之后。
这般骇异景象,让几个从未见过仙师人前显圣的小童瞠目结舌,那少女似也有所感应,缓缓启目望来,唇角微微一勾,冲他们招了招手,只是众人还未看得分明时,一阵风过,云雾又重新严严实实地合拢了起来,将那少女的身形完全遮蔽其中,这一切,仿佛也只是五人的幻觉而已。
第255章太初之火
若是将这世界的奥秘视为大道,那么世间修士,和南鄞洲这些苟延残喘的凡人又有何不同呢?一样是生活在这般规则由他人一言而定的地方,一样连自身是否饮食排泄都不由自主,甚至连心中情念,都可被人操纵,一样是多数人纵情欢度那短暂的时日,随波逐流,在这本已短促的光阴中,还要互相攻讦、掳掠,欺压弱小,已供自己取得些许微不足道的快乐,莫说感应到求道的辛苦,便是连求道之念也从未萌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但也一样有人总是在如此泥潭之中,也照旧在坚持不懈地追求着世间的种种奥秘,想要知道得再多一些。难道因为胡闵、胡华都是凡人,便可说他们没有道心么?
阮慈倒不这样看,此番在岳隐内景天地中炼化因果,旁观这许多凡人的喜怒哀乐,倒也让她收获颇多。那些凡人误以为她是仙师,岳隐和念兽是金童玉女,只是因为她吸纳了太多因果,运法炼化时,自然将法体膨胀,以便因果流动而已。想来清善真人那持灯化身之所以如此庞大,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对金丹以上的修士来说,还维持常人大小更多的只是一种习惯,倘若功法有异,真身尺寸和凡人不同也再正常不过。
因她身材庞大,又占了内景天地中灵炁最盛一处修行,倒有些鸠占鹊巢的味道,岳隐因此被误认为是她的从属,但他也并无怨言,实则岳隐救援凡人,只是出于内心深处一点不忍罢了,便是南鄞洲败亡命运无法避免,但他也想尽自己力量,至少让南鄞洲某一部分人死得平静一些。对于凡人心中的想法,他也并不关切,这内景天地中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凡人无法涉足的,若不是阮慈有意,那几个凡人永远也无法看清她的身影。
金丹修士的内景天地中,已足以收纳凡人,不过阮慈此前并未如此做过,此次在岳隐内景天地之中,反倒是隐约感受到内景天地中的些许神异。她和岳隐此时的关系颇为神妙,她对岳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岳隐对她却一无所知,可以说她就是岳隐,但岳隐并不是她。阮慈此时便仿佛在自己的内景天地中闭目修持,但外人看来,仍是岳隐的形貌,岳隐内视时看见的也只是自己的内景天地而已,然而他每一动念调配规则,阮慈对于他内景天地的每一丝变化便都了然于心。
内景天地,便是每个修士的道果,从开脉时便已然成形,修士修道,便是一步步扩大内景天地,并掌握其中法则的过程。如岳隐希望凡人不要在他体内进食排泄,仅仅是出于个人好洁贪懒而已,实际上,凡人所能留住的灵炁实在微乎其微,岳隐便是将内景天地中幻化出果实小兽,他们吃了以后,照旧会把大量灵炁排泄出来,加入内景天地的循环之中,并不会对岳隐产生什么影响,而哪怕是岳隐设下咒法,为凡人提供种种工具,让他们如外界一般生活,所费灵炁也是微不足道。
凡人对这世界毫不设防,因此任何有能力的修士都可拨动他们体内的规则,无需经过任何博弈。但若是筑基修士被收入其中,岳隐想要让他从此不再修持,甚至是发自内心地不再吐纳灵气,那便需要对大道法则有一定的领悟。不能直接拨动筑基修士体内的规则,而是通过改变内景天地中的若干规则,一步步侵入修士体内,直到同化了修士体内的那条规则,方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倘若把修为继续往上扩大,元婴修士可以干涉金丹修士,洞天修士可以干涉元婴修士,而对道祖来说,大道以下皆无敌手,生活在道祖自己的内景天地,也就是成道周天之中的话,道祖成道之后,对三千大道一定都有体悟,若是想要调整自己成道周天的规则,自然是心想事成,一经更改,周天生灵便会陆续受到感应,因此成道周天的修士,对道祖应当是忠心耿耿,打从凡人起便自然而然具有这念头,就像是岳隐收留的百姓一般,岳隐不愿让他们进食,他们便真个没了食欲,所有那些贪婪,便全着落到了声色之欢上去。
但道祖之后庇佑的其他周天呢?
譬如说琅嬛周天,曾是涅槃道祖的内景天地,洞阳道祖是否真正完全炼化了这绝对特异之地?他要影响琅嬛周天,是否就不如洞阳周天那般随意轻松,只能通过自身掌握的交、通大道,试着影响其余法则,没有那样如臂使指了?
宇宙中那么多周天都没有如此强大的道韵屏障,令周天生灵完全无法离去,是否便是因为洞阳道祖从未掌控琅嬛周天的全部,只能如此严防死守,看管住不知何时落入琅嬛周天的东华剑?
凡人的规则可以被调整,譬如这些百姓,岳隐不喜,便真没了食欲,但若岳隐将性欲也抹去的话,他们又会如何?便会从此安分下来,行尸走肉一般挨过最后的日子吗?还是会就此燃起上进之念,重新开始读书识字,想要在那短促的光阴中参透宇宙的奥秘?
阮慈想来,后者是绝不可能的,这世间大多凡人都是打从心底地愚昧,然而前者也未必能成,这些人心中的欲望终究要有个缺口,倘若取走了食欲、情欲,恐怕便会燃起杀意,彼此斗争更加凶狠。而岳隐想要完全抹去他们心底的欲望,恐怕是难以达成,食欲只是凡人独有而已,开脉修士便可逐渐辟谷,其余欲望却是深植人心之中,好似一团烈火,在道心内灼灼燃烧,通过不同的口子往外散发热力,便是有人能将这团火完全拔除,也难以解决后续的问题。没了这团火,人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这团火正是人修能成为宇宙主流的缘故,也是一切悲欢离合的滥觞。
阮慈心里,只觉得这团火和太初十分相似,思忖到此时,便觉得冥冥中传来反馈,正是言中了部分宇宙真实。这数年下来,一路炼化因果,又见了这些凡人的悲欢离合,只觉得颇多长进。便连念兽也看出她修为又进,对她说道,“你所见到的一切,我也完全眼见,甚至比你见的更多。这些凡人唯独有价值的,便是那些丰富又疯狂的情念,我是念兽,为何我从这些情念中,所得并没有你多。”
阮慈笑道,“因为你不善思考,你虽狡诈,长于谋略,但却不懂得思索。”
念兽却面露深思,许久后方才说道,“不,我善思索,才会有疑问。若我和他一样没有脑子,此刻便半点都不会觉得痛苦。”
她指了岳隐一下,岳隐却毫无触动,他是完全愚钝之人,反而在剑修上进益很快,修成止水剑心,多数也是因为心中本就如止水一般,没什么思绪。念兽时常嫌他没有慧根,岳隐也早习惯了。
念兽又道,“我想了很久,所见一样,你突飞猛进,我所得极少,是因为我无人教导,而你拜入名门,有人教你如何从凡人情念,从自身经历中总结出对修为有用的道理。我和那些正想伐木造舟的凡人一样,都是求道之人。你向他们招手,为何不向我招手?”
阮慈道,“你想杀我,我为何要向你招手?你想要提升修为,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杀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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