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叔父兄们都争气,伯父一年两升,如今官至五品,在当地小有势力。兄长丰郢虽只是七品的笔帖式,凭一手好文章,不怕没前途。原本她应在家中安享几年清福,犒劳一下入宫多年的辛苦,十五岁的懵懂年纪就离家入宫,这些年苦水里泡过,为的不过就是如今这自由日子。
只是十年分离,便有多少深情也都在遥远的距离和少得可怜的往来中消磨得没剩几分。如今现状竟不由她。
多年宫女生涯,丰钰早练就了十级忍功,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护住自己最紧要的东西方为上策。在宫里最要紧的是留住小命。眼前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自由。她的终身事,说什么都得把主动权攥在自己手里。
侍婢小环忽然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抬起头来,见对面分花拂柳走来一个娇俏的少女,穿一袭香云纱做的裙子,绣鞋远看五光十色,嵌了满满的珠绣。
丰钰眼眸微眯,少女也瞧见了她,三根指头捏柄缂丝扇子,娇娇地喊她“大姐姐”
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丰媛。
对这妹妹,几乎没什么印象了,她走那年,对方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儿,如今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听说也在准备待选。
“文慈家后日唱堂会,姐姐可同去么一早儿我在二门上等着姐姐,一块儿走哇。”丰媛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性情明媚得像这五月的天。
丰钰欣赏那红扑扑的脸蛋,自觉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和不屑忽视掉,笑着应道“好啊,到时咱俩一块儿去。”
“那说定了。”丰媛漫不经心掐了片火红花瓣,用长指甲一点点地摁碎了,长挑的细眉舒展开,似乎并不急着走,“这天一天天热起来了,再过些日子,门都出不得。姐姐在宫里如何避暑听说处处都有冰盆子,镇在屋里用,比扇扇子还凉快”
丰钰道“我原只是如意馆的扫洒奴才,蒙贵人瞧得起,才被调去了永寿宫伺候,做的都是院子里的粗使功夫,倒没资格在屋里凉快。母亲等着妹妹用饭,我不耽搁你了”
丰钰匆忙告辞,身后丰媛细秀的眉头蹙了蹙,回眸上下打量丰钰一遍,心里也替她可悲。这样平常的样貌,又这个年岁,在宫里皇上瞧她不上,盛城这些子弟也未必瞧得她入眼。母亲如今替她相看的,多是不大好的人家,不是身体病弱,就是家底太薄,只求速嫁,不讲条件。
丰钰想到自己的婚事,心里也不是不忐忑的。父兄们不理会宅院中事,儿女婚事若不考量与别的家族联姻,像她这种不好高嫁的,一律都由主母做主,她这才回来三个月,客氏还肯与她客客气气的商量,若耽得久了,客氏未必就不会强行将她嫁出去。
毕竟这时代的女孩子是没资格自己择婿的。
她总是要嫁,必要嫁个自己可心的丈夫。入宫那十年已活得够苦闷,总不能委屈自己一辈子。
文慈乃是胡同前边文家的二小姐,文丰两家素来亲厚,从前丰钰和文慈的大姐文心亦是手帕交。
只是中有一节故事,文家的二公子当年差点与丰钰定亲,后来赶上选秀,丰钰进了宫里,二公子文嵩等了五年,眼见再没指望,于五年前娶了同城狄家的女儿,如今已育有两个子女。
这日客氏带同丰钰丰媛过府听堂会,还特意在文夫人面前介绍“这就是我那大女儿丰钰,文夫人瞧瞧还认得出不”
厅内坐得都是各家夫人,攀亲带故各有姻亲,当年事虽不曾正式提媒下定,多数也都知晓的。当即都把目光朝丰钰瞧来,暗想这女子该怎样尴尬。
丰钰大大方方的任人打量,笑着与文夫人见礼“夫人还如往昔一般年轻,夫人旧时与故母亲厚,待钰儿便如亲生女儿,多年宫中生活,总忆起当初夫人待钰儿的好。”
文夫人闻言,一颗心不知如何欢喜,说起来当年婚事是她有意撮合,后来因丰钰入宫就不了了之,细究起来文家在这事上其实不大厚道。难为这孩子不仅不记仇,还将从前的情分都说成了是与她母亲之间的闺中友谊,不仅全了丰钰自己的脸面,也替文家说了好话。
“快坐过来。”文夫人将人拉到自己身边,从腕上摘下一对碧玉镯子往丰钰手中塞,“好孩子,十年不见,长得这样大了,让我瞧瞧,是胖了瘦了”
丰钰笑道“贵人待我好,长高了,也胖了。劳夫人记挂。”
文夫人忆起昔日情分,眼圈有些红了“好孩子,你聪慧懂事,从小就是个乖巧伶俐的,贵人自然喜欢你。如今可还住在从前的院子里回头文心回来,叫她找你说话去。”
这话一落,客氏脸色变得十分难堪。当年丰钰一入宫,原来住的芝兰院就给丰媛占了,丰钰如今住在偏僻的桂园,里头不过种了棵桂树,院子只有五六步长宽。这事文夫人不是不知的,却偏在这时当着人故意相问,是有要给丰钰撑腰的意思
座中的夫人小姐们无不是人精,当下纷纷扯开话题说别的去,就在这时文二奶奶来了,客氏强按下适才那点尴尬,笑着主动为丰钰介绍“钰儿,这就是你文二哥的媳妇儿,于礼,你该叫声二嫂子。”
狄氏如今乃是有孕在身,本是不来见客的,听说从前丈夫瞧上的女孩儿上门,特意前来,想看看丰钰是个何等样人。
丰钰落落大方与她见礼“原来这就是二嫂子。二嫂子真漂亮”
狄氏细细打量这位假想敌,见她身穿藕荷色素锦衣裙,裙子虽是簇新的,却是昔年旧款式,头上不过两根平常花簪,面上不施粉黛,虽说二十五岁年纪,瞧装饰打扮却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模样。又听她赞自己貌美,一时心里的不平气儿都顺了。笑着和丰钰寒暄起来。
丰钰又赞她几句,问起她腹中孩子,转瞬就将昔年那点旧事都撇过去。
客氏暗暗心惊,原以为丰钰这回上门会惹了文家不快,谁知这丰钰三两句话就和人打成一片,倒有重拾旧年情谊之势。
园子里戏台备好,侍女们来请各人园中入座,文太太亲自携丰钰的手,同往园中而去。
正赶上朝中十日休沐,文嵩与弟弟文崇本在城外打马骑游,熟料同行的一位公子跌伤了脚,一行人便提前结束回家,经过花园,听见戏台上唱的是一出贵妃醉酒,听声嗓像是城里近来最红的小旦季如梦,哥俩儿不自觉朝那头望了两眼,文嵩尚没瞧出什么,那文崇却是极为意外,扯住哥哥袖道“二哥,你看,那个是不是丰家大姐儿”
文嵩已经十来年不曾听闻这个名字,面露迷茫之色,“你说谁”展眼又往那头瞧上数眼,见母亲身旁亲亲热热坐着个女子,瞧似花信年纪,梳的是闺女头,眼睛清亮有神,好像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往他的方向瞧来,又很快转回脸去。不知说了什么,引得母亲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