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当然可以。她想嫁人便嫁,不想嫁人我便养着她。”苏令德深深地叹了口气:“可她许下这个誓言,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噩梦。”
“她至今未曾跨过这道坎,所以提及这个誓言,就会立刻敏感地担心也会触及我心底的噩梦。所以,才会有你那日看到的失态的白芷。”苏令德语气沉沉。
“那你呢?”玄时舒的手紧握住了身下的被褥,声调都变得紧绷。
苏令德低低地道:“我不知道。”
“我本来以为我早就跨过这道坎,但是土庙遇劫的经历,再一次把那个噩梦推到了我的面前。”苏令德抬头深深地看着玄时舒:“你还记得在土庙遇劫之后,我曾想告诉你,那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吗?”
玄时舒也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啊不,又过了一年了。罢了,就是永昌三年,摄政王领兵欲平定倭寇之乱,我父亲和哥哥是他麾下的部将。”苏令德说起过去的事,她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的清冷:“摄政王首战,由我父亲和哥哥为前锋,大捷。”
“为了挫伤我父亲和哥哥的锐势,倭寇奇袭乐浪县,抓走了乐浪县数十人。”苏令德顿了顿,努力地压抑住自己语气的波动:“他们把战俘带到一艘楼船上,男子割首祭旗,女子……”
“令令!”玄时舒急促地打断她。
苏令德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说我没有受过什么苦,也不是骗你的。”
“我在战俘之中,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苏令德轻声道:“为了保护我,拖延时间,等镇东军来救援……”
苏令德浑身都在发颤,借着月色,玄时舒看到了她眼中的豆大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锦被上。
“剩下的人……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叩响船舱的门,赔笑卖唱、自贱身份……”苏令德一度哽咽到无法言语:“倭寇不信她们在地狱里还不肯说谁是苏县尉的女儿,便误以为我不在众人之中。我和白芷,等来了救援,活了下来。”
苏令德看着玄时舒,满脸泪痕:“我是被众人护着长大的。”
玄时舒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哑声道:“抱歉,令令,抱歉。”
“为什么怪你,凭什么怪你?都是摄政王通敌叛国,把乐浪县的布防给了出去……”苏令德在他怀里无声地大哭,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在今夜一并哭出来:“是她们教我唱的吹叶小调,教我舞扇扮郎君……是她们让我活下来……我怎么能不好好活,我怎么能不好好活!”
活着,是她的执念。
一线生机,也要拼尽全力。
玄时舒的眼泪落入她的发髻,他看着窗外冰凉如水的月色,心中一片苍凉。
她如何能不恨摄政王。
看着上一刻还在自己面前欢声笑语的乡人,被迫一个一个地离她而去,屈辱地死在倭寇的屠刀之下,她如何能不将罪魁祸首恨之入骨!
玄时舒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哭得累极了,再一次入睡,他也没有动。他分明抱着她,却仿佛置身于荒野,踽踽独行,悲愤难捱,又孤寂悲凉。
*
玄时舒再也无法入睡,他在晨光熹微之时,就悄然唤来川柏和白芷,自己先下了床。苏令德睡得很沉,玄时舒的离去只让她些微地翻了翻身。
玄时舒静静地看着她,直到苏令德的呼吸再次绵长平稳,他才示意川柏将他推出门外。
白芷也跟着走出了门外。
然而,玄时舒并没有像白芷以为的那样径直离开,而是在她身边略停顿了一会儿。玄时舒低声道:“多谢你,陪她到最后。”
当日和苏令德同经此事的人,恐怕都已于海底安息,他茫然四顾,却发现只有眼前一人可谢。
白芷惶恐不安,立刻跪了下来。她仍旧怕惊扰苏令德,声音压得很低:“婢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担王爷的谢意。”
白芷一直都觉得,玄时舒并不多喜欢她,或许是打一开始,她就不在乎玄时舒是死是活。如果玄时舒活着对苏令德更好,那她就希望玄时舒活着,如果玄时舒死了对苏令德更好,那她就希望玄时舒死。
玄时舒看她的目光时常很冷淡,不过看在苏令德的份上,他从来不会多说。但是,玄时舒把春莺和春燕派到苏令德身边,恐怕也不仅仅只是为了保护苏令德的安全。
正因为白芷心知肚明,所以当玄时舒突然对她道谢时,她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巨大的惶恐。
玄时舒看穿了她的惶恐,他低低一叹:“她同我说了你们的往事。”
只是这一句话,白芷竟顷刻就抬起了头来,她神色无比郑重而认真,重重地叩首:“请王爷勿听王妃一面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