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手是冰冷的,许青原忍耐着这种不适。他不知道意志会怎么吞噬自己,它会发现深嵌在他大脑皮层里那块半个指甲大小的芯片吗?许青原开始不安。
但又到姜笑,又到柳英年和他那本冗杂啰嗦的笔记本,许青原又感到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他必须完成这一步,否则所有人的牺牲都将是无用功。
许青原这一生不曾为什么人和事牺牲过。
他是孤儿,辗转过一些家庭,幼时的命运在他身上烙刻“商品”的印记:他不断被转卖,价格越来越低,从“他虽然小但能干活”到“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可以……”。
许青原不知道如何称呼自己所在的世界,sigma,这是骷髅的命名,许青原觉得挺好听。他在“鸟笼”里历险的时候,偶尔会思考自己的来处。他不知道每个时空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分裂,进而衍生出各种各样的不同世界,他只晓得,原来“和平”并非又象,它十分具体地存在某些宁静幸福的世界里。
他有过朋友,也有过战友。但生存是第一要务,“牺牲”是个过分高洁的词汇,它从未降临在许青原身上。
柳英年怕他,他则看不起柳英年。结果他看不起的那个人,做了些了不起的事情。
许青原又感慨,又困惑:他当时不能理解。
然而在预测到之后将发生的事情,在电光石火的瞬间理解了柳英年笔记本的真正意义时,他竟然没有太多的犹豫。
甚至,他理解了柳英年为何颤抖着举起手,喊出“骷同志”。
世上有些事情,只有自己能做到,只有自己能完成。有的人本意并非成为牺牲品或英雄,只是所有的选项都只写了他的名字——“那就让我去吧”。
许青原的脉搏加快,意志察觉到了。“害怕?”它嘶嘶地笑,像蛇一样,“你怕……我骗你?我吞噬了你,但不会给你永恒的生命?”
许青原的双臂已经被触手完全缠裹,他感觉自己仿佛被石膏牢牢束缚,随着意志的提问,他被一把拽着跪跌在地,抬头就看到一直那只过分硕大的眼睛。
“我没有。”许青原这一刻开始感激自己过去经受的所有痛苦,是那些远超肉体可承受的痛楚让他在任何时刻都能够保持一张平静的脸,“骷髅和安流都说,你从不说谎,也绝不会骗人。”
意志的动作顿了顿。第一次,许青原从这只可怕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朦胧的柔情。它在回忆,或者在思念,一些与这两个生命相关的往事。
许青原等待意志的反应,他忽然发现,触手不再蠕动,不再挤压他的手臂。
“换一个方式吧。”意志轻柔地说,“换一个你不会那么疼的方式。”
话音刚落,意志的身体从中间裂开了。一个豁口出现在许青原面前,这肉缝的裂口里密密麻麻蠕动着细小的触须,血红的、乌黑的,攒动爬行,朝他伸展。
本能令他下意识往后一缩。死亡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在他面前袒露真面目,许青原睁大了眼睛。
“你不害怕吗?”意志问,“不过这样你至少不会那么疼,死亡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许青原:“你是要直接吞了我。”
意志:“或者你更喜欢原本的方式?”
许青原当然更中意意志现在的选项。他的芯片埋得很深,轻易无法察觉。他平静地跪着,注视触须们靠近和吞噬自己。
远处鸟笼中余洲嘶声大吼:“许青原!!!”
他的声音在鸟笼中回荡,愈发显得这个空间过分空旷寂静。所有的生物都因为恐惧而无法发声,余洲再也没能听见许青原的声音。他被吞没了。
意志强大而令人战栗的气息在鸟笼中扩散,鱼干已经离开余洲身边,回到樊醒所在之处。它把许青原的话告诉樊醒,樊醒在黑暗的地面缓慢爬行,穿过密密层层的鸟笼,接近意志。
吞噬了一个人类,意志的狂喜、满足和快乐,与它疯狂的欲望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充满了沉重的喘息,令人窒息。余洲的膝盖在发抖,他看见周围的狭窄鸟笼里,奇形怪状的生物们抱着脑袋瑟缩。他始终紧紧攥着鸟笼,他不会跪下来,不会瘫软,他必须始终注视许青原。
这是他能为同伴献出的最后的注目礼。
鸟笼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距离太远,余洲只能看到意志的躯体滚成一团,它在消化?理解?还是因为痛苦而扭动?
咔哒轻响,一声接一声。是骨头落在坚硬地面的声音。
余洲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听见自己用疯狂的声音大吼:“帽哥!帽哥!!!”
更多的声音传来,意志在呕吐。
它吐出了许青原的骨头,一百多根,骨头落地后渐渐拼凑,成了一具完整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