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齐胸裹着一大块红纱,躲在水雾里听她说着,脸上的红晕始终不曾消散。
虽然同是女子,宋飞琼的年纪也算得上长辈了,但这样与?人裸裎相见,沈青葙依旧很不习惯,便也不敢动作,只把红纱裹得严严实实的,借着烟雾的掩饰躲在水里。
宋飞琼看出了她的窘迫,轻轻一笑,道:“你呀,就是太?容易害羞了,你还?不曾见过?芙蓉汤吧?那是露天的汤池,能?看见骊峰的一脉和对面?的渭水,公主喜欢这样开阔的地方,每每还?让人卷起纱帘,方便观景呢。”
沈青葙脸上一热,心里却不由自主生出些好奇,又有些神往。方才来的路上她匆匆一瞥,天穹是深深的幽蓝色,星子疏疏落落地挂在山巅,一轮半满的月亮躲在树梢云后,对面?的渭水无声流淌,偶尔角度合适时,能?看见忽地一闪又忽地暗下去?的灰色光芒,若是此时泡在温泉池中?,看着这天然画卷,应当?很是惬意的吧?
“娘子,要奴服侍洗浴吗?”翠娘在边上问道。
“不用了,”宋飞琼笑道,“你也去?洗洗吧,赶了一天的路,灰头土脸的,想来也是累坏了。”
翠娘含笑答应,宋飞琼又向夜儿和小慈道:“你们也去?洗吧,你家娘子有我服侍,放心吧。”
夜儿没?敢答应,先?去?看沈青葙,宋飞琼笑起来:“怎么,还?怕我服侍不好你家娘子吗?”
沈青葙也笑,忙道:“你们去?吧,我与?宋姑姑在这里。”
侍婢们这才满心欢喜地退到隔壁的小汤池洗浴,屋里安静下来,宋飞琼伸手拿过?搁在池边的茵樨香汤,道:“来,我给你洗发。”
沈青葙乖顺地背转身去?,胳膊搭在池边凿成?春日繁花的白石上,头发从肩头披下来,宋飞琼倒出些茵樨香汤,轻轻揉搓着她厚密的头发,问道:“十一娘,你来府里多?久了?”
“马上就满六个月了。”沈青葙心里微微一动,回过?脸看她,“姑姑,怎么了?”
“没?什么。”宋飞琼的手指伸进头发里,按摩着头皮,唇边的笑有些凝重,“十一娘,你觉得这半年里,公主待你如何?”
她的声音分明像往常一样慈和,沈青葙却觉得呼吸一滞,身上被温泉泡得发热,胳膊贴着白石,却是冰凉的:“公主救我脱离苦海,又一直庇护我,对我恩重如山。”
“若是公主要你做什么,你会?如何?”宋飞琼又问道。
此时门窗紧闭,侍婢们都已?经退下,安静的浴房中?唯有进水口处的流水发出极低的声响,白白的水汽蒸腾而上,撩动轻红的纱帐,沈青葙低着头,问道:“公主想要我做什么?”
宋飞琼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东宫这几天会?收到杜忠思的密信,公主想要这封信。”
沈青葙生出一股沉重的无力?感。从投靠到应长乐门下,她就隐约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她盼着以自身的能?力?安身立命,可应长乐肯庇护她,却只是因为,她是裴寂为数不多?的软肋。
惠妃与?东宫的明争暗斗,这半年来她一天比一天看得更清楚,当?初那场将她人生打?得粉碎的横祸,就是这场争斗中?微不足道的一环,投靠应长乐时她对于其中?内幕并不完全了解,可这半年里涉足越多?,她就越能?确定,惠妃就是那双推着她原来那个家走向覆灭的,无形的手之一。
固然那个家暗中?已?经是千疮百孔,但,若不是以这种激烈的方式突然覆灭,她也不会?就此跌入泥沼,挣扎许久。
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投入公主府是她自己选的,她不后悔,应长乐庇护了她,她也愿意回报,可是,难道她也要加入争斗,让更多?像她一样无辜的人,落到这个下场?
“十一娘?”宋飞琼许久不曾得到她的回应,轻声问道。
许久,才听见她喑哑的声音:“通过?裴寂?”
宋飞琼心中?怜惜,却断然点?头:“两边通联,是裴寂亲手布置,除了他,没?人知道信会?从哪条路入京,几时交到东宫。”
裴寂。这个梦魇纠缠着安心,让人痛苦怨恨,又让人无法忘记的名字。
若一切都只是场交易,该有多?好。
“十一娘?”宋飞琼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哗啦一声水响,柔滑的黑发从她手中?脱出,沈青葙转过?身看着她,脸上的红晕褪去?大半,露出底色的苍白:“姑姑,我想面?见公主。”
“十一娘,”宋飞琼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摇了摇头,“公主极有主见,不是任何人能?说动的。”
“姑姑,”沈青葙低声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做吗?”
“我会?。”宋飞琼淡淡一笑,“我一直都在这么做。”
沈青葙脸上最后一丝红晕也消失了。
宋飞琼看着她日渐从容智慧的脸上那丝始终不曾消失的纯粹,摇了摇头:“十一娘,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正直公道的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以士待我,我便以士报之。惠妃和公主给了我如今的一切,我愿意粉身碎骨以为报答,更何况,我也有野心。”
她的目光透过?袅袅升起的水雾,望向头顶高而深的穹顶,目光悠远:“有惠妃和公主在,我才能?站在高处,才能?施展心中?抱负。十一娘,人生没?有绝对的对错,对错都只是因人而异,你将来,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