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我儿子作甚?个黑心肝的小畜生,烧死也活该,偷粮放火,只差杀人咧!唔爹娘教训个瘟生,下十八层地狱油炸炸还欠够……”
她声音尖利,在夜里嘶声咒骂,一头花白的头发随着寒风披拂,明灭的火光下,黑灰和着眼泪鼻涕糊在皱纹密布的干瘦脸上,显得可笑又格外凄厉。
附近帮忙的队员听她这样喊着,手上都不由慢下来,窃窃私语。
孙家婆子平日是不太会做人,刻薄自私,拖油瓶在她家也就是饿不死,过得比以前地主家的长工都苦。如今遭报应了,连屋子都让那拖油瓶点了,真是不知哪世造的孽,冤家聚头。不过话说回来,小小年纪敢抢粮放火,真不是什么善类,如今也不知还有命没命。
曹支书恼了,瞪眼厉声喝道:“闹什么?火烧屋梁了,孩子人在哪儿?你还想闹出人命来,让老严把你们都抓起来送公社,吃颗花生米才肯安心是吧?”
孙婆子听着严杀头的名字浑身一抖,总算安分下来,嘴里喃喃咒骂着“讨债鬼”、“早死早超生”,到底不敢再闹了。
孙光宗站在曹支书面前,整个人萎了下去,蹲在泥地上,打着酒嗝结结巴巴地说:“人,人在,在屋里头。个白,白眼狼,点了我家屋子,烧死也活该!白,白费粮,粮食养他了!”
“你!”
曹支书气得仰倒,看着这样的火头也没办法。只能看着孙家这一窝子哭的哭,骂的骂,傻的傻,凄凄惨惨偏又让人恨得咬牙。
曹富贵听着孙光宗这酒鬼的刻薄话,心里一沉,拖油瓶真的就这么烧死了?明明,明明这小子在梦里活得很长久,在饥荒年头还跑到他家里头找扳指,后来才有了孙家着火的事,那也没烧死他,这小子命硬得很,瘸着腿都没饿死,还在花花世界混出头了。
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孙家这场火更是蹊跷,似乎比梦里提前了许多,莫非就是因为自己的作为和梦里的不一样了?
他总是不肯相信,那么个饿得半死都要跳起来咬人的狼崽子,就会这么轻易没了一条活生生的小命。
曹富贵喉咙里像是哽了点什么,心头郁郁,到底还是不甘心,远远沿着孙家那几间快烧光的柴草屋、灶间逡巡,呛到寒风烟灰,眼泪都咳了出来。这样子一看,屋里就算有人,除非是孙大圣下凡,否则那是铁定烧成灰灰了。
叹口气,抹了眼泪鼻涕,念了声罪过,曹富贵摇摇头转身要走,脚杆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
“咦?甚东西……嗷!鬼,鬼啊——”
凄厉的惨叫响起,直透云霄,比孙婆子彪悍的哭骂声更销魂万分。
一只漆黑的鬼爪子死死揪住了曹富贵的裤管,吓得他尖声大叫,两脚拼命乱蹬都没能挣开,一颗心扑扑乱跳,几乎要蹿出嗓子眼。用力挣了几下,也没见“鬼”有什么其他的动静,曹富贵这才回过魂来,哎,莫非不是鬼……他定睛一看,这特么是个人啊!
“拖油瓶!”
曹富贵惊呼出声,立时蹲下身查看。
拖油瓶浑身黑乎乎的,异样凄惨,又是泥又是黑灰,乱蓬蓬的头发燎焦了半边,消瘦的小脸被烟熏得漆黑,额头一片水泡。他似乎说不出话了,喉咙里含糊地嗬嗬有声,眼睛红肿,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腥红的眼珠死死地瞪着曹富贵,映着闪动的火光,像是有一簇憎恨而绝望的火焰在眼底燃烧。
恍惚中,曹富贵似乎又回到了梦中,涂满血色的火光,柴屋里血渍斑斑的粗大柴棒,地上徒劳而绝望的指痕……
他霍然站起身,跳脚放声大喊:“三阿爷,石队长!人在这里,在这里!还活着!快来救命啊!”
曹支书赶过来看时,拖油瓶已经晕了过去,好在总算逃出条命来。仔细一查看,才发现这孩子伤得不清。
他大约是在火起后悄悄逃了出来,身上有几处火燎着的烧伤,倒并不严重,反而是他的左腿,被生生打断了,扭曲无力地歪在一边。也难为他撑着这样的伤,还能从着火的屋里爬出来,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挣出条命。
“娘希匹!打成这样,着火了也不管,这是要他的命啊!”
曹富贵破口大骂,很是唾弃孙家一窝子窝里横,只敢对小孩子下毒手的狠毒,拖油瓶他娘也是个没用的,儿子护不住,帮他逃走都不敢,真是窝囊到家。
曹支书骂了声娘,脸色也不好看,只是这时候救火要紧,孩子的伤幸好不致命,一时也顾不上,只能先让他躺在一边,等灭了火再说。
村子就建在溪水边上,十几个青壮奋力接力递水,又有曹支书经验老到,指挥着众人把孙家屋子近旁的篱笆、柴堆都移开,挪出条隔火带,众人齐心协力,折腾到半夜,总算是把火头完全浇灭。
孙家的屋子虽然没全烧光,柴屋和灶间是完全废了,主屋也被火燎过,又被水浇透,墙面和泥地上到处都是黑灰混着污水,一塌糊涂,暂时是住不得人了。
拖油瓶昏迷不醒,瘦小的身子孤伶伶地躺在一旁。
他的亲娘刘翠芬跪坐在不远处,抱着女儿绝望地啜泣着,却不敢挪动一步过来看看儿子到底怎么样。
队员们围着孙家一窝子指指点点,啧啧叹息,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
曹支书额头青筋暴起,指着孙光宗骂:“……你这叫虐待,知不知道!赶紧把孩子送公社卫生院!”
闹了大半宿,又是火烤又是寒风吹,孙光宗的酒也醒了大半,蔫耷耷地蹲在地上,双手笼在黑得发油的脏袖筒里,闷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