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避开客厅里被摔得满地都是碎玻璃片,打了电话让家庭医生过来。
他没有去问父亲一句,也没有去安慰母亲,对于他来说,他早就厌倦了父母的不合和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的争吵。很多时候他甚至希望,两个人能早点儿离婚。
他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到第二天早上才出来,厨房备了饭,司机等他吃完早餐送他去上学。
家政阿姨偷偷告诉他,“太太先生去办离婚手续了。”
他点点头,对于小孩子来说不喾于噩耗一般的消息,他却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去上学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母亲的东西已经收拾好搬走了。
父亲把他叫去书房,简单说了几句,并且为母亲辩解:“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用觉得难过。你妈妈挺不容易的,你也不要责怪她,我们没有你看到的那么不堪,只是不合适罢了。你外公外婆已经没了,往后去她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你有空多去看看她。”
他冷淡地“嗯”了声,无悲无喜。
母亲搬到郊外一栋小别墅去住,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离婚后她情绪没那么暴躁了,整个人也少了几分生气,照顾她的阿姨说每次只有他去看她的时候,她才会欢快一些。她是学美术出身,那几年日日作画,有经理人为她组织画展,她的画一年比一年阴郁,她的精神也一年比一年要差。
起初他去,她总是忙前忙后忙着给他做好吃的。有时候他隔很久不去,她会小心翼翼打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讨厌她,她开始变得越来越依赖他。
后来她患上了躁狂症,发起病来摔东西打人。
阿姨换了好几个,有一次她甚至连他都不认得了,把一个花瓶直直朝他砸了过去。
没砸中他,砸在了他身后的墙上,但泼溅过来的碎片还是弄得他浑身伤。
她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就拼命自责、懊悔,他看着那个称作母亲的女人,总是心情复杂,那天他回家的时候,司机来接他吓了一跳,他只说不要告诉他爸爸,他去买了药,然后到梦湖山那边的时候下了车,没回家去,去了后山。
他自己给自己上了药,但伤在背部,看不清,胡乱撒了一点。
他躺在一块儿大石头上,脑子发空,对于他来说,童年好像没什么轻松愉悦的记忆,早些年父母相敬如宾的日子对他来说模糊得像是梦,自从有记忆以来父母之间的争吵和冷战就没有断过。对于母亲,他总是感情很复杂,他渴望从那里汲取温暖,但大多时候伴随伤痕,和越来越重的压抑感,有时候他甚至抗拒去看她,但又总是觉得她很可怜。
可怜到他甚至不想把在她那里受的伤告诉父亲,因为父亲如果知道,一定会阻止他再去见母亲。
他在那里思考着,有好一会儿他甚至阴郁地想自杀,然后林景娴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她想偷偷溜,被他叫住了,她立马做求饶状,凑到他边儿上,扯着他的袖子说,“衍修哥哥求你了,别跟我妈说。”
她那么无忧无虑,像一道刺目的光,一下子戳进他眼里。
他总想拖着她一起下地狱。
往后那么长的时光里,他总觉得,如果没有她,他可能早就厌倦了这无聊又可恨的人间。
如果要他和母亲之间选,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林景娴,但是他母亲会像一个阴影,一辈子横在他们之间。
或许很多人没有办法理解他当时的感受。
就好像一个被掉进水里不会水的人扯住了脚的也快要溺亡的人拼命抓住了一根稻草。那稻草原本很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地长在岸边,就像林景娴,而他是快要溺亡的人,他母亲是那个不会水的落水者,死命地抓住他不放手。
他要么一脚把他母亲踹开,但那样几乎是判了他母亲死刑。要么松开那根稻草,还她自由烂漫。要么拖着那根稻草一起沉沦。
他选择了伤害最小的那一个选项,但他或许从来没有考虑过,那根稻草或许一直很想救他,他亲自放开的手,于她来说不是解脱,而是一种伤害。
他那时只想,他一身糟乱,没有资格去爱。
林御凡满月的时候,他送了一块儿生肖金牌,托林景臣送的。
他每个月会去一趟伊斯坦布尔。
有时候远远看她一眼,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在那边住一晚,好像和她同在一个城市,就离她近了几分。
他每周陪母亲去看病,他期望她可以治愈,回归正常生活,或许她还可以重新找到幸福,然后不再把他当作唯一的稻草。江斌越和周菁华之间,也是他托人牵线搭桥,他希望江斌越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后来母亲反而病情越来越严重,甚至去打扰周菁华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无力,他那时候甚至自暴自弃地想,或许他没有重新挽回小景是对的,如果结完婚每天让她面对的都是周遭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如让放她自由。
再后来,母亲去世了,差不多算自杀,她的临终遗言是:衍修,我终于解脱了。你也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