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有人在唱歌谣,就过来看看,原是大将军在唱,是北地的歌谣么?”
“唔,听见我唱什么了?”晏清源冲她勾了勾手,归菀乖顺地走近几步,一把甜美的声音,将那二十七字柔声学了一遍。
真是聪慧,记得这么顺溜,调子也学的有七八分像了,自然是懂音律的,不过《敕勒川》胜在捭阖气韵,被她这样一学,总觉得软糯得黏牙,晏清源听得眉头直蹙,半坐起身子,手一伸,便把归菀拉到眼皮子底下坐下了。
这一回,她竟没躲,安安静静的,只是那羞怯的神态不褪。
“我很喜欢听大将军唱的这首歌谣,不知是什么曲子。”归菀难得发问,晏清源一腿支起,轻轻晃了下,两手交叉叠在腹肚间,头一偏,目光投在她脸上:
“是唱我故土的,叫做《敕勒川》,本是鲜卑语作成,你方才听到的,是大相国命人译成洛阳正音的新词。”
归菀心有所触,见晏清源此刻,异样的沉静,眉头微微锁着,忽然觉得这人格外的陌生,从未见过的,便轻声说:
“大将军会用鲜卑语吟唱么?”
晏清源眼波一动,像是撞到什么怪有趣的事情似的,笑了一笑:“你卢伯伯骂我是鲜卑小儿,我自然会鲜卑语的呀,怎么,想要听?不怕污了你陆小姐的衣冠双耳?再说,鲜卑语,你也听不懂。”
他讽刺地淋漓,偏又带着一团和气的笑意,归菀哑口无言,抬首看他一眼,两人目光交缠至一处,好半日,归菀才低下头去,晏清源盯着她,似有所思,拿膝头碰了她一下:
“你坐上来。”
归菀迟疑了一下,俯身把绣鞋脱了,在他身侧坐定,到底是拘束,不觉抱住两个膝头,听晏清源当真唱起她半分也听不明白的鲜卑语来,怔了一怔,不过,很快,那时而激昂雄浑,时而悲切悱恻的调子,无论是用汉话,还是用鲜卑语,静心听了,皆让人动容不已,心潮起伏。
歌声中,归菀慢慢将脸面贴至膝头,目光定在窗格上,看它渐染一点金红,缓缓晕开,整个窗子被浸透了,色彩越来越重,眼角的那滴清泪,不知不觉也就淌了下来。
晏清源看不见她神情,乌金西沉,将她纤秀的身影团团裹住,一歌唱尽,如此反复几遍,归菀便凝住不动了,他难免失笑,勾住她一缕青丝:
“把你唱睡着了?”
归菀揩掉那颗眼泪,抬起头,转脸不吝赞美:“大将军唱的真好。”说着脸微微一红,心里辗转着说不清楚的情绪,这世上,也许思乡之情是相通的,人们所有的爱恨也是相通的,这样想着,归菀心头的刺,又往深处狠狠扎了一分。
晏清源不着意笑了:“难得你青眼有加,比之江南民谣如何?”
他伸手在她细细的颈子后抚了一阵,归菀蓦地紧张起来,只觉随时都能被他扼住似的,方才歌谣氤氲出的那点子模糊心绪,彻底散的干净。
“各有千秋,却皆得自然淳朴风致,正是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归菀说这些的时候,晏清源目不转睛瞧着他,一只手还搭在案几上,悠悠转着棋子,她话音一落,那枚棋子,“啪”地一声,扣在了棋盘上。
胳臂收回来,手背在她脸上轻轻一滑,嘴角陷出个弧度:“你的心动了么?”
第60章千秋岁(7)
见他眉眼处,是惯有的真假难辨,归菀蹙起眉尖,凝出一股淡淡的愁绪来:“大将军的心没动吗?那大将军又为何突然唱起《敕勒川》?”
说完把头一低,去摆了摆自己的裙角,就要下榻。
晏清源笑着抬腿挡住了她:“我问你话,你倒反将一军,长本事了,我的心自然是动了,你的心跑哪里去了?”
归菀一时微觉惘然,红着面推开他那条碍眼的长腿,自己俯身穿上鞋,轻轻透口气:
“我的心,在该在的地方。”
一阵风挤进来,吹得一案头的诗文乱飞一气,飘飘悠悠的,就往地上坠去,归菀下意识赶紧去捉,抢了两页,看是一首《捣衣》,似曾相识,便定在那不动,鬓发无知无觉地就散在了脸庞。
晏清源也从榻上下来,微微一笑,伸手给她撩开鬓发,抿在耳后,凑到归菀跟前,两人离得极近,目光虽是同往一处落,归菀却不自觉想朝后退,晏清源身上那股熏香,她也分外熟悉,就是她给熏的衣裳,他这个人,最知道怎么消耗人光阴,要翻动的勤快,熏香要浸透到衣裳的每一个毛孔里,有时,她在熏笼边,被暖烘烘的地龙围着,昏昏欲睡,两只眼皮困得直打架。
“蠮螉塞边逢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晏清源笑着念出来,“这女子,看来是寂寞得很,菀儿知道寂寞的滋味么?”归菀听他这副口气,又暗带轻佻,把诗往他手里一放,“她寂寞,是因干戈未歇,”说着幽幽一叹,婉转声里是道不出的一股子沉痛,“这世上多少人家,拜野心勃勃的豺狼所赐,不但要受这寂寞,更要受死别之殇。”
“再说,这一首,”归菀瞥见底下落款,有意补充,“是仿江左才子谢惠连的《捣衣诗》。”她又捡起几张,错手一看,“原来你们作诗文,暗地里,只喜模仿江左。”
说到这,念及晏清源刚才唱的那一首《敕勒川》,又是何等开阔苍凉,完全迥异于采莲小调,听得她也是十分喜欢,那些想要揶揄的说辞,竟再也不好意思出口。
“学习江左又如何?博采众长而已,南朝的文章,”晏清源见她耳朵那,不知几时红的一片,忽的把话调转了个风向,“和你一样,落花依草的,需要我们北人,给注点阳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