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源本无睡意,慵懒躺了这半刻,一室内清香浮动,两只眼睛,竟略觉惺忪,不咸不淡笑了笑:“没画过,”说着还是笑吟吟看她,“有你在眼前,我画什么园子?”
他拿过引枕,靠了起来:“怎么,你会画?”归菀默默点点头,细心把一干丹青器物收拾好,归类放了,才将镇尺移开。晏清源看她这一连串动作,显然同他使起马槊一般,熟极而流,一时出了片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归菀无消正眼去看,余光也知他那两只眼睛,没闲着,心里早忖度了半晌,方才松掉的一缕秀发,垂到胸前,归菀摸了摸,攥在手心,极小声地问晏清源:
“大将军别歇着了行么?”
从喉头烫着出来的一句话,晏清源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哑然失笑:“你说什么?”
“大将军陪我逛逛东柏堂罢?”归菀视线中,晏清源一双笑眼分明,隔着几步远,漫漫浮生都浸在眼眶里似的,她的话,一下就被那双眼睛给打退几分。
晏清源这回听得清清楚楚,却是充耳不闻的样子,只坐了起来,再无动作,归菀无奈,上前几步,像是很懂的,蹲下身来,红着脸抬起他一只脚,就要给他穿靴。
晏清源含笑不语,津津有味看着:明显殷勤有余,灵巧不足,一看便知手生,没侍奉过人。
“行了,”晏清源推了她一把,自己起身,拎着两只靴子,坐到胡床上,他自幼是受过苦的,跟着大相国东奔西逃,不是没有过狼狈时刻,军旅生涯中,又习惯不假手他人,除却出席盛宴,平日其实甚少需人伺候,此刻,一面动作,一面笑归菀,“你突然这样,我倒害怕,突然要逛我的东柏堂,有什么企图么?”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又看过来了。
“上一回,”归菀把脸微微垂下,装作整理颈窝里的乱发,“大将军问我格局,我是忽然想起来了,这梅花,大将军虽点染得精神,可到底局限了,一枝在墙角的境界而已,不若画园子,那才考验一个人的布局眼界。”
云里雾里,归菀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模棱两可,经不起深究的话,能否引得晏清源在意,想了想,见他面上淡淡的,也不知是不是在思索她的“鬼话”,忙画蛇添足似的,又跟他说起来:
“大将军可知一个园子画下来,要备多少种笔?多少种颜料?”
她往屏风这走过来,眼到手到,已经将他披风抱来,犹豫是否给他穿上,晏清源接过,往外抬脚:
“那就走罢。”
他答应得太利索,归菀一愣,忙拽下自己的披风,胡乱系了带子,也不管松紧,跟着晏清源朝绕过数道月门,先朝刚进府的值房走。
值房不过属官们办公之用,分了几曹,归菀仔仔细细正看着,不巧有人走出来,归菀连忙撇过眼,收回目光,不自觉地就要往他身边避,晏清源知她害羞,却也着意替她遮了,调侃道:
“沐休府里没几个人,你脸红什么?是你要出来看,见着了生人,又没处躲。”
归菀羞答答不说话,瞄了几眼,觉得值房实在没什么看头,布局不难懂,暗暗记在心底,再跟着他走,往东南方向去,一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沿着甬道走了不远,踏上条细白石子铺就的小径,晏清源负手踱步,笑给她指着说:
“花园。”
眼前豁然一片阔大地坪,一路的假山怪石,因为是冬日,除却一丛忍冬,几竿凤尾,萧条得让人丝毫看不出这是座花园,枯死的美人蕉,残肢烂骸,还在角落里躺着,原是个破烂地方,归菀忍不住想道。
江南的园子,像山水画,一景有一景的立意,没有一处会辜负人的耳目。东柏堂虽大,粗看有些规格,有些定制,经不起推敲,尤其花园这样的地方,敷衍又没个章法,倒也不像他的作风,归菀没情没绪想着,忽觉眼前景致,像是个家业凋零的--
到底是半路发家的土包子。
这样的念头一起,归菀觉得自己未免刻薄了,脸上一会儿带了点笑意,一会儿又微蹙眉头,不觉攥上了晏清源给的花囊,一下下顺着绦穗,晏清源看在眼底,本都不在意这花囊了,这会看她还郑重戴着,笑了一笑。
“这怎么是花园呢?”归菀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了句,晏清源笑着上前,“冬日花难养活,娇贵又费事,”他目光一停,就停在了眼前这个娇贵如花的少女身上,忽贴上归菀耳畔:
“除了养着你,其他事,我都嫌麻烦呢。”
突如其来的一句浑话,归菀颤了一颤,她不为所动地远离他几步,仍是好脾气地说道:
“等天暖和一点儿,我给大将军布置这个园子吧,即便是花园,也不是让百花杂乱无章聚在一处只管开就好的。”
她说起了正事,很懂门道,这些,晏清源都清楚,抱肩沉吟片刻,眼睛往她身上一瞥,置之一笑:“好啊,就交给你。”
再过一单扇小门,就是后厨方向了,归菀心里直跳:原来离花园不远。等晏清源要领她过去,归菀拒了:
“君子远庖厨,我不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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