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天帝是天界首神,首神多么光辉伟大,不该纠结于这种幼稚的问题。然而他问了,玄师还把这种人身攻击式的问题直接拿来问他,作为当事人的寒离觉得受到了侮辱,先前的笑容消失了,干咳一声重整气氛,高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长相,就连天帝也一样。玄师大人,这种闺房闲话,就不必拿到大庭广众下来讨论了。不过寒某能成为玄师与天帝独处时的话题,证明寒某也不算籍籍无名,幸甚幸甚。”
结果玄师竟一脸惊讶,“本座到今日才知道你姓韩,本以为你们鸟族应当都姓鸟才对。”
这下寒离愈发生气了,“这么正经的场合,玄师别开玩笑了行吗。世上哪有人姓鸟的,你们是麒麟族,也没见哪个人姓麒啊。”
长情哼笑了声,“既然是正经的场合,那就拿出正经的态度来。枭使见了本座皮笑肉不笑,不知是什么缘故?”
寒离摊手,“玄师误会了,寒某生就这样一张脸,何来皮笑肉不笑之说?”
她哦了声,“那受人调侃时,为什么又不笑了?”说罢调转开了视线,凉声道,“本座最恨鸟族这副奸诈嘴脸,奉劝枭使一句,有事说事,别搞什么小动作。惹得本座不高兴了,本座可不管你长了多聪明的脑袋,照样拧下来喂狗,不信便试试。”
这番话成功引得众人诧然。在所有族人的印象里,玄师温和克己,代表着世间的光明与美好。她可以花三天时间做出会飞的木蜻蜓,送进学堂哄好那些哭闹的新生;也可以篝火之夜与族人弹剑高歌,甚至掐指替人算姻缘。但是这么温和的人,现在却变得暴躁尖刻,这让在场的人意外。对寒离的揶揄此刻不再重要,玄师性情大变,才是目下最该关心的重点。
寒离被数落了一通,显得尴尬又无奈。他转头看了麒皇一眼,提醒他心慈手软的恶果即将显现了。
宝座上的麒皇静静听他们从长相吵到表情,仿佛一切都与他不相干。他抬手捏捏眉心,思绪纷乱,倏忽回了万年前祥和的山城岁月。
兰因是麒麟族的第二任祭司,麒麟祭司就如天帝人选一样,也要经过上苍的挑选。当初神殿八百弟子,她从中脱颖而出,上任祭司带她来面见主上,她穿着雪白的禅衣,对掖两手向他叩拜,眉眼盈盈全是笑意。那时的兰因啊,像一缕光,照进他枯寂的生命。若不是因为祭司不能成婚,他想他应该会娶她,同她生儿育女,同她一起庇佑全族,庇佑大地。
他是真的喜欢过她,即便后来有了麟后,那种喜欢也从未被取代。只是更要律己,严守本分,主上与属下,从未有半点逾越。直到月火城城破,他大战祖龙救她不得,那时他还是舍不下她,抓住了她的一缕残念,交给了唯一在无量量劫中置身事外的琅嬛君。
往日的兰因是兰因,后来长情回归,他始终不能将她们看做同一个人,兰因是不可复制的。现在长情吞噬了混沌珠,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不停浮现出兰因的笑脸,还有岩洞里长情眼梢划过的狠戾。眉心越拧越紧,他慢慢沉淀下来,其实就算入魔的是兰因,到了走投无路时,他也还是会选择弃车保帅。
想明白,也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照着原先的计划实行。他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小事,两位各退一步吧。本座今日召集诸位,是有更要紧的事要商议。”他向寒离示意,让他把他的计划说与众人听。
寒离点头,裹着斗篷道:“庚辰已被天帝斩首,脑袋带上碧云天,身子并残部丢进了白帝创造的大壑。上古三族如今只余其二,凤族收入麒皇囊中,麒麟族便是下界最强的一支。但就算两族合并,诸位想,有没有资格与神族一较高下?”他逐一看在场众人的脸,复桀笑一声,“答案是没有。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在下不说,诸位也明白。天帝少苍执掌三界万余年,他是神族的首领,当之无愧的万皇之皇。若是没有了他,对付神族可会容易一些?可他既然是天帝,神力自然登峰造极,想铲除他,简直异想天开。但希望渺茫,不表示绝无可能……”他转过头望向对面的白衣人,“一切就要看玄师配不配合了。”
长情很厌烦这种一唱三叹的表述方法,理了理衣袖道,“有话直说吧,本座没兴致等你兜圈子。”
寒离再次碰一鼻子灰,也有些意兴阑珊了,直言问:“玄师和天帝如今是什么关系?是朋友,是情人,还是仇敌?”
这个问题众人都很关心,六双眼睛齐齐望向她,她蹙眉道:“枭使难道打算挑拨离间?我与天帝什么时候成了朋友和情人,我怎么不知道?”
“好!”寒离这一声叫得响亮,那张尖尖的鸟脸上布满了得意之色,“既然仇敌的关系从未改变,那么玄师对设计引天帝上钩,应当不存任何异议吧?”
异议是没有,但她对细节很好奇,“枭使打算如何引天帝上钩呢?”
寒离道:“以定魂针为钩,以玄师为饵……”
可他话还未说完,伏城便打断了他,“天帝是怎样的人,枭使难道不知道么?他心里只有天道,只要能够一统乾坤,任何私人情感都得靠边站。你拿玄师作为诱饵,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为麒麟族着想,还是为泄私愤,公然针对玄师?”
寒离说天地良心,“凤族已近凋亡,识时务者为俊杰,寒某是一心投靠麒皇的。要是可以,我倒情愿我为诱饵,可惜天帝不会上钩啊。天帝对玄师的感情,我等局外人虽无从得知,但试试又无妨。如果天帝来了,给我等一个占尽先机的机会,若不来,玄师也不会损失什么,何乐而不为?”
长情知道他们打什么算盘,望向麒皇的双眼,隐隐还带着一丝希望,“主上要我怎么充当诱饵?”
麒皇不语,是寒离代为回答,“只要放出消息,说主上擒住了玄师,不日便将处死。如果天帝心里有玄师,自然愿意为玄师涉险。”
要骗得天帝上当,当然不只一个凭空的消息就够的,必须做得像模像样。擒要真擒,杀也要真杀。天帝来了,两个一同解决;天帝不来,解决玄师取出混沌珠,也不错。
伏城看出了端倪,不再反对,因为深知反对也没有用。言辞过激会招来麒皇的猜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句话便能将他打入叛徒的行列。他牵起领上罩纱,盖住了下半张脸,沉默着,把自己化成了一张椅子,一根抱柱。不引人注目,在她需要时,才有机会挺身而出。
长情叹息:“既然这么信得过我,那试试也无妨。但我怕主上会失望,我与天帝的纠葛,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深。”
深与不深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陷阱不空着,坑底始终有人。
麒皇从座上走了下来,“一旦计划开始实行,玄师难免要受些委屈。”
长情点了点头,“为了主上和族人,属下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属下原本想央求主上为我破除真身的禁咒,现在看来不是时候。万一天帝当真来了,窥出其中玄机,那就要穿帮了。”
麒皇本来便在计较,如果她再提解咒一事该怎么敷衍,现在她自己放弃了,也好。
一场各怀心思的密谋,竟然以融洽的方式议定,实在匪夷所思。从大殿出来,伏城便一直沉默着,长情却很有交谈的欲望,“司中一点都不好奇?”
伏城不语,摇了摇头。
她背着手,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你猜天帝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