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下,把剩下的蒸糕放进嘴里,提起障面盖住了眼睛下方的部位,毅然道:“听从城主号令,守卫玄师大人。”
长情微笑,眺望向远方,西边的晚霞热烈地红起来,太阳沉到水天的交接处,涟漪倒映着它,像末世里连体的两轮金乌。
“你能守着我,我就很高兴了。来日终须一战,上古三族和神族的实力太悬殊,其实再战没有什么胜算。下次我们各自的命运会如何,谁也不知道,恐怕再也没有人来替我安放魂魄,也没有人来引我弹奏四相琴了。”
伏城转过视线来看她,她面色从容,玲珑的仰月唇,似乎每时每刻都保持着达观的心态。
“座上无法预见将来了么?”
她嗯了声,“只能大致推演,我毕竟不是原来的兰因了,有些能力正一点点失去。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万年前倒是早早预测了麒麟族的凋亡,也想尽了办法避免,最终还是难敌天命。”
这是一个长在心头的疤,她一直不愿触及,伏城了解其中内情,幽幽叹了口气。
她为延续麒麟族命脉,做了太多,有些事是难以回首的,谁也不敢轻易提起。能够预知未来究竟是好还是坏?作为祭司,这是安抚族人的神力,但对于她个人而言,或许丧失了反倒是种解脱和恩赐。
两下里都沉默着,太阳渐渐西沉,沉入了水底。晚霞也终于散尽,天地间浮起了昏沉沉的霾。这是世道不清必然的景象,日夜完成了转换,一些邪祟便乘着夜色,开始无形滋长。
长情忽然惊觉时间不早,挪动了下身子准备跳下须弥座,“该回去了。”
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隔着繁复的袖襕,落在她臂弯上,“是不是因为发现力不能及,你才答应城主,愿意下嫁庚辰?”
她自然要否认,谁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无能。伏城却懂,他的嗓音在她耳边回旋,“这是下下策,不要这么做……若到万不得已时,弟子愿以一己之力,刺杀庚辰。”
长情很意外,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他一向很自矜,想必这个提议,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吧!
心里有淡淡的感动,长情低下头,轻声说不必,“与其这么做,我宁愿去求天帝。”
可是彼此都知道,麒麟的傲性没有随着生死浮沉而削弱。万年之前惨遭灭族,万年之后也不可能依仗仇人的施舍而活命。
朦胧的月色下,两个人对面而立。月华为各自的脸蒙上了一层蓝色的纱,有种感情呼之欲出,但也似乎只能就此止步。
长情笑着扯下了他蒙脸的障面,“你在和人作战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以后面对本座时不得如此无礼,本座要看你脸上神情是否对本座不恭,记住了吗?”
他怔了下,揖手道是。
气氛还是有些尴尬啊,长情四下看了看,“夜间百魅生,麒麟族重振月火城的消息肯定传播出去了,你要小心些,别让那些邪魔外道趁虚而入。”
其实这些叮咛属于没话找话,伏城在凶犁之丘万年,上神的称号不是浪得虚名。就算哪日被除了神籍,他也还是不败金身,那些不入流的精魅,根本不可能靠近他。
他老老实实领了命,“座上回城吧,眼下局势紧张,恐怕城主有要事,遍寻不见你。”
长情道好,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一眼,看完觉得自己这举动实在太憨傻了,便抬抬下巴道:“剩下的蒸糕留给你,算本座还了那两珠的情。回来别忘了把食盒带回来,还要送还给厨司的。”
她说完转身便走了,伏城呆呆面向她离开的方向,独自站了很久。
多事之秋,确实大小事务巨万。她回城不久便接到侲子回禀,说城主有请玄师过主殿,有要事商议。
她放下手里竹简,回身看更漏。这么晚了,想必是突然得到另两族的消息,才急着要找她共商对策。
主殿和神殿之间有横跨的复道,平时不怎么使用,但紧要关头从复道直入主殿,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侲子挑着琉璃灯,躬身为她引路。摇曳的灯火从临空的高处缓缓移过,底下行经的族人不知是否有变,都仰起头怔怔观望。她示意侲子打灯语,一明一暗间抚慰了族人无处安放的心,这才缓步走向麒皇的正殿。
本以为殿里只有城主一人,但踏上月台就察觉不是。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磷火燃烧发出的气味,不甚刺鼻,但无孔不入。
她提袍迈进了大殿。
殿宇很深,半殿灯火隐隐绰绰照亮脚下的路,素履踏过厚实的锦毯,半点响动都没有发出。宝座上的麒皇正低头与殿下站立的人说话,发现她来了,抬起视线直望向她。
那个不明身份的人也转了过来,灰麻的布袍覆盖住整个身体,只余一张布满皱纹的黝黑的脸,和鹰嘴一样突兀的鼻尖。
“玄师大人,好久不见。”那人语调轻快,仿佛彼此是熟悉的旧相识。
长情瞥了他一眼,“枭使,万年未见了,今日如何有空来月火城做客?难道是凤主待你不好,你欲转投我城主麾下?”
黑枭寒离,本是元凤手下五大谋臣之一,性情吊诡奸诈,并不真正忠诚于谁,是个绝对的投机主义。他臭名昭著,但谋略出色,因此即便不屑他的为人,那些领导者也会愿意容许他登上主殿,听一听他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