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吓了一大跳,不敢违拗,赶紧将船又驶回岸边。这时河岸上有一人疾驰而来,见到石咏的船回来,直接跳下马匹,随意在岸边捡了一片跳板,往石家的船上一抛,轻轻巧巧迈上两步,就上得船来。
石咏上前,紧紧握住了来人的双手,激动地道:“琏二哥!”
这在石家离开前的最后一刻纵马赶到通州码头的人,不是别个,正是贾琏。“好在事先算准了脚程,没有晚出发一天,晚一天,就赶不上为你送行了!”
石咏见到贾琏也很欣慰,但嘴上只说:“又不是一去就不会来了!”但石咏明白,海上风险莫测,他与贾琏,当真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一面。
“让船老大开船吧!”贾琏不愿耽搁石咏的行程,“回头晚上到了天津将我搁下就成。那边会有人来接我。”
石咏顿时想起当年与贾琏一起南下的旧事,免不了十分感慨。这么些年过去,他们免不了都有改变,但是时光里到底留下了好些不变的东西,尤为珍贵。
他赶紧让如英将孩子们都带出来,命拜见“琏伯伯”,贾琏见了安安,怒赞了一句好,又见沛哥儿几个,也无有不喜欢的。如英赶紧安排了一座空舱,让贾琏与石咏先坐着能说说话。
石咏问起贾府的情形,贾琏只道一概都好。他这次除了赶来与石咏见上一面之外,也是特为代平郡王纳尔苏前来道谢的。纳尔苏自那次“八王议政”的事件之后,原本已经被排挤到了朝事的边缘,近来倒慢慢又回来了些,差事不累,但也不算闲。待诸事稳定下来之后,纳尔苏想起当日荣府曾与石咏一见,便修书给贾琏,请他代为道谢。
“除此之外,我刚见邸报上的消息,李卫进京面圣,你这次南下,可能一时见不到他了。”贾琏转告石咏。石咏顿觉有些可惜:“我还正想借这次的机会,问问他,如今南方织机的事儿怎么样了!”
贾琏睁圆眼,问:“这你还需要问他?我就知道啊!”
石咏:……那感情好!
贾琏便将近两年南方纺织业的变化一一都告诉石咏。自从前几年先进的织机出现之后,南方的纺织品产量大大提高,纺织品的价格则大幅降低。原本几年才能裁一回新衣的人家,如今已经能有两三身替换的衣裳了。
与此同时,因为有海贸的关系,织户的收益并未因为价格的降低而出现大幅下降。但是一部分小织户发现自己维持织机运作的成本太高,还不如去大织户家中帮忙操作织机来得赚钱,于是江南开始出现大规模的织户抱团,他们管这种新的作坊叫做“纺织厂”。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好些人都觉得新织机织出来的棉布价格低廉,质量也不算太糟糕,旧织机织的那些,尽管质量非常好,可是也没有人愿买。会使旧织机的人就越来越少。织金所前一阵子想搜罗一些市面上的古法布料,便发现很难,没有人愿意做了。”贾琏双手一摊,“好在织锦与缂丝这些工艺没法儿用机器来做,又因为有贡品要织,所以那些工匠们都还留在织造。只不过我也不晓得这种情形还能撑多久。”
石咏默默地想,看起来这个时空里的历史也已经走到了拐点,下一步会怎么走,他真的不知道。早先他只是看着那枚种子种了下去,但在看到遍地开花之前就需要离开了……但不管怎样,虽然无法左右这历史的进程,他已经尽最大可能,做了他能做的,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希望了。
不是有人说过,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包含在等待和希望之中么?
待到了天津,贾琏下船,依依不舍地与石咏作别。石咏一行人的船继续南行,待到江宁之后折向东,过苏州,从吴淞口出海,一路南行,直到广州。
石大娘很快适应了海上生活,而且适应得甚至比石家的几个孩子都更好些。安安则在如英的帮助下,装扮起来。安安如今十岁了,已经开始蹿个子,小脸上褪去婴儿肥,身形也开始变得婀娜而矫健。她不是第一次跑海路,因此对海船上的事情非常熟悉,甚至还能偶尔给大人搭把手。
如英帮安安将头发梳成西洋式样,让她穿上一件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再佩上她那柄镶金嵌宝的蒙古刀,立在海船的船头,海风飘扬,吹动她的衣裙袍角,让她很像是个在海上叱咤风云的小船长。
石咏对如英道:“真真国的小姑娘?”
如英点着头道:“对!”眼里掩饰不住自豪之情。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完全明白,安安势必有一个完全不同于她自己的人生,她也乐见安安有这个机会,迈出这一步去。
不久到了广州,石咏先将石家一大家子和弘昼都先安顿下来。他请了老丈人穆尔泰出面,来“看管”弘昼这个皇子,自己则找了机会脱身去寻傅云生,看对方准备得怎么样了。
早在石咏接下“方外海域勘察大臣”的这一职务,有全力调动闽粤两地的沿海船只之事,石咏就送了信给傅云生,两人都准备尽快商议出一个第一次“远洋勘察”的方案。
最终组建出来的“勘探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杂牌军。这里既包括了像米科这样有能力有经验的外国人,也包括傅云生的“弟子们”,甚至还有闽粤一带富有远洋经验的海商与水手,还有一部分是沿海驻防的士兵。
石咏与傅云生商量了很久,他们商议的焦点问题是,待到了“新世界”以后,他们应当做什么。傅云生的想法是,他们的目标本就是建设一个新世界,所以这第一次远洋勘探他们就干脆带上所有的设备,再多招募些人,带上他们的家眷,一起驶向新大陆,一到地方,就立即开展建设,着手建立他们的新世界。
石咏并不反对傅云生的意见,但是他认为勘测到澳洲以后,应当着手打通一条来往于广州和新大陆之间的航道,在沿岸设置补给点和港口,这样不仅能够补充整个勘探队所需要的物资,还能够带来建设新世界的人口,并且在中国与新大陆之间进行资源交换,推动双方的共同发展。
这两种相左的意见,将决定他们第一次远洋,应当携带多少船只,多少补给,以及带多少人。
双方争执了半日,傅云生盯着石咏,拖长了声音道:“这可见着您是朝廷册封的‘勘察大臣’了。拜托,老铁,我们是去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到了地方我们应当做的,难道不应当是尽量让自己先发展起来,好将这腐朽的封建王朝统统甩在身后吗?”
石咏听见傅云生的话,同时也站了起来,面对傅云生,认真地说:“傅老铁,你说得没错,我们这一次的目标确实就是奔向新大陆,建设新制度、新秩序的新世界。可是我想,我们的根依旧在中华。我们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曾被中华的文化深刻影响。今天我们聚在这一处,按照未来的愿景建设新的世界,但为什么不能依旧保留着与旧世界的交流,并且反过来影响和改变旧世界呢?”
“我相信,种子已经种了下去,再过个几十年,我们也许就能看到它生根发芽,看到变化与进步。我们身上担着责任,有义务看着它越来越好,向积极的一面转化!”
石咏一口一个“有责任”,一口一个“有义务”,傅云生被辩得哑口无言,遥遥手说:“得,我说不过你!这些计划都由你来定,我还是去负责我的技术就好了。如今只有三艘船安装了辅助动力,我再带着人手,去安装几艘船好了!”
说着傅云生蹬蹬蹬地离开,再也不与石咏争辩。事后石咏听说,傅云生曾经这样评价他:为什么越是在朝中待得久,思想意识觉悟反而就越高呢?
石咏傅云生一行人为了这次远航,在广州筹备了好几个月,终于等到季风转向的时候,准备启航。
启航这一日,弘昼、穆尔泰带着广州的大小官员,一起在岸上恭送,并且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弘昼甚至亲自剪了一段红绸,并且命人将大红绸花绑缚在船队主舰的船头,码头上则一片吹吹打打,锣鼓喧天,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