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形在十三阿哥府不止出现过一次,石咏大致能猜出,以雍正皇帝与十三阿哥的情谊,这种时候雍正皇帝必然会陪伴在十三阿哥身边,微服过府探病亦是人之常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十三阿哥一直暗暗向石咏比划手势,提醒石咏,说话小心。
与此同时,石咏也另外明白了一点。这匣子里他早先的那些“罪证”,在雍正面前,应该也早就过关了。十三阿哥与雍正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秘密,这一匣子的字纸,十三阿哥能命他阅后即焚,必定是雍正点了头的。
可是石咏虽然明知自己这样那样的“罪证”与错处,在雍正皇帝面前已经过了关,可是他想说的那番话还是压在心底,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为……为何?”十三阿哥望着石咏,眼中带着忧惧。
石咏想了想,一咬牙,道:“不是人人都像姑父您一样,愿意用一腔诚挚去信任旁人。这是小婿想要辞官离开的原因……”
他说话时,留神屏风后面的动静,果然听那边一阵急促的呼吸。想来应当是动了真怒,怒的大约是石咏竟如此不知好歹,明明已经如此幸运,却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气得是他在如此年富力强之时,竟要辞官远遁,凭空浪费一身好才具。
可是石咏这一番话,便是特意说给屏风后面那人听的。
“不风闻告密、不随意揭发,与其说是一种令人钦佩的德行,倒不如说是一条不能逾越的底线。”石咏忍不住再度眼眶发热。这是对历朝历代惨痛教训的总结,虽说历史的进程不过是错误的不断重复,可他总不能看着他所钦佩敬仰和喜爱的这些人们,再一步一步地错下去,互相折磨。
“一旦朝中告密成风,臣子们势必人人自危。不断的告密与相互揭发,终使人与人之间失去基本信任,甚至相互攻击侵害,这必将冲击人们心中的是非观念,最终将毁掉这世间的道德基石。”
十三阿哥听见石咏所说的,皱紧了眉头,思索片刻,忽然舒开眉心,眼里生出光亮,似乎他以前心中的疑惑,此刻都被石咏一句话给开解了;又好像他陡然勾起了遥远的回忆,正是这回忆令他触动,给他方向。
然而并不是人人都像十三阿哥那样能理解石咏的意思,只听屏风后面一声重重的咳嗽,雍正皇帝缓步而出,满脸愠色,瞪着石咏道:“你——”
“皇上——”
还没等石咏行面君的大礼,十三阿哥已经先行一步开口劝阻,“皇上可否容臣弟单独劝他几句?”
这话说得急切,十三阿哥再度大咳,喘息良久,方才宁定。这期间石咏也顾不上行礼,赶紧帮十三阿哥稍稍翻过身体,帮他顺气。而雍正也一时忘了着恼,踏上一步,似乎想要命御医赶紧进来。
“皇上……”
十三阿哥一旦顺过气,立即再度开口,向雍正皇帝祈求。
雍正盯着自己最心疼的这一个弟弟,见他面色泛红,眼中有光,心里一紧,怕这便是回光返照之相。可是十三阿哥一脸的乞求,又让雍正心生不忍,别过脸,狠狠瞪了一眼石咏,似乎命他不准再乱说什么。这位九五之尊随即转过身,背着手,大踏步地走出十三阿哥的卧室。石咏能听见外面的人齐齐道了一声“皇上”,便是刷刷的跪下行礼的声音。
随即有人在他身后带上了门。
十三阿哥的卧榻跟前就此安静下来。石咏帮助十三阿哥重新躺下,并且帮他在背后垫了几个迎枕,好让他仰卧着的时候能舒服些。待石咏的视线再度转回十三阿哥面上,他发现这一位抬眼望着自己,眼中有光,面上是无限期冀,见他目光转过来,十三阿哥便低低地开口问:“茂行,你说的离开一阵,你是想去那个没有皇权的地方,百姓们集体议政、自己领导自己的地方么?”
石咏心头陡然一紧。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立即想到这话只可能是当年他在广州的时候无意中泄露出来的,他曾与傅云生会面的地方,他与那几件文物闲聊的地方,那间会客室……
果然,他到底还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落在十三阿哥手里。然而十三阿哥却极有分寸,知道什么是能够让雍正皇帝知道,哪些是绝不能够让雍正知道的。这件事十三阿哥从未向外人提起,甚至没有与石咏谈论过,只在他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如此急切地向石咏提出。
看着十三阿哥眼里的光芒,石咏能体会到对方的迫切,却一时无法再去解释那已经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眼下他想要去的尚且是一个不毛之地,他只想带着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们,去白手起家,去创造这样一个世界。
“是——”石咏喉头哽咽,艰难地说出这一个字。
“太好了!”十三阿哥偏过头,望着远处,仿佛陷入遐思。他不再多问,依旧全心全意地相信石咏。而石咏只答了一个字,似乎就已成全了他所有的心愿与全部想象。
良久,十三阿哥又轻轻地偏过头,这回他的眼光恰巧落在了房中博古架上放置着的一对甜白釉对碗上。
“茂行,当年你修那对碗的时候,说得真好,你说福气竟能从那碗里溢出来呢!”十三阿哥忆起往事,喃喃低语。石咏却已经再也摒不住了,强忍着不愿哭泣出声。
“有生之年,能够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地方,不是梦,是真实存在。我确实是有福的——”他轻轻叹出一口气,语气里带着满足。
“这样我们父子兄弟之间,就可以一如当初。父即是父,子便是子,兄亦是兄……”
石咏一下子垂下头,将额头贴在十三阿哥榻旁,实在不欲让十三阿哥见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
康熙末年惨烈的九龙夺嫡,十三阿哥是一个无辜与不幸的人,几乎是皇父一手毁了他的健康,导致他在病榻上蹉跎痛苦多年。可如今他在弥留之际,却认为自己有福,福气可以满满地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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