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没有操持过王府规制的白事,开口难免容易露怯。但是石咏以前在内务府是连先皇大殡都经历过的。于是如英等闲不开口,只将不明白之处一项项都记下来,转头便教人将口信送给外院,请丈夫帮着拿个主意。待石咏指点过,如英再依葫芦画瓢,交代怡亲王府的人一一去做。她又是十三福晋一手教养长大的侄女,脸一板颇有姑母的气度。因此她说的话,怡亲王府上下无人敢违,所以弘暾的丧仪虽然繁复,到底是顺利撑下来了。
然而外院这里,出乎石咏意料的是,十三阿哥虽然犯了腿疾,可是在弘暾过世三日之后,就已强撑着病体起来理事,在外书房内处理政务,草拟奏折,几乎通宵达旦。
在十三阿哥这里,也只有用这样高强度的劳作来麻痹自己,试图忘记爱子病逝带来的巨大痛苦。石咏如何能看得下去?他赶紧趁着十三阿哥接见户部官员的间隙,去了一趟王府外书房,好言相劝,请十三阿哥顾念自己的身体。
“茂行,你的好意,我已心领,”十三阿哥从小炕桌前支起身,望着石咏,见他一脸忧急,关心绝不似作伪,心里感动,嘴角便扯动一下,想要送个微笑给石咏,没想到早已蓄在眼角的泪水一个耐不住便掉落下来。
“是我对不住弘暾那孩子,”十三阿哥在一向亲近的侄女婿石咏面前,就也不再隐藏情绪,而是吐露心曲,“当初福晋怀这个孩子的时候,就是刚从养蜂夹道出来,搬到金鱼胡同的时候。所以弘暾胎里便有不足,打小身子骨便不结实……”
十三阿哥言语中饱含对这个嫡长子深深的愧疚。弘暾出世之前,正是十三阿哥最落魄的一段时间,十三福晋更曾随他吃了不少苦头与惊吓。因此弘暾胎里便体弱,无法像其他孩子们一样学习弓马武艺。十三阿哥夫妻两个只能将他当珍宝一样放在手心呵护,小心翼翼地养大成人。可眼看弘暾才德俱佳,即将迎娶名门淑女,岂知在这个当儿弘暾撇下父母,自个儿去了。
“都怪我,怪我……”十三阿哥说到动情处,伸手捂住面孔,泪水从他指缝之间涔涔地涌出来。石咏就立在十三阿哥对面,眼见着这一位,这些年过去,已经无可避免地现出老态,白发早已丛生,甚至手上已经有些斑点——似乎在过去的五六年间,十三阿哥是以日代月地过,将原本最年富力强的那一段时光,都奉献给了他的皇父,他的兄长,留给他自己的,则是需要默默吞咽的苦楚。
“这些年,或许我的确曾做了什么有伤阴鸷,可是为什么老天爷不乐意惩罚我,而要惩罚在弘暾身上……”
十三阿哥说到伤心处,已经泣不成声。石咏在一旁听得却心惊胆战:十三阿哥这里说得明明白白,他曾经统领康熙与雍正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力量,可能确曾做过一些“有伤阴鸷”的事,康熙末年到雍正初期纷争不断,不少时候都是十三阿哥力挽狂澜,但是涉事之人却未必人人都是十恶不赦,总有无辜的被牵连其中。多数时候他们都身不由己,十三阿哥也是一样……
此刻石咏实在不知怎样才能安慰十三阿哥,将心比心,他对庭沛庭润他们也是一样,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孩子们。然而他始终明白,往后这些孩子们,都会有自己的人生。弘暾与父母一起生活的这十几年,带给了父母无限慰藉,也享受了父母给他的无尽关爱,单就他这一生而言,弘暾始终是个单纯而幸福的孩子。
石咏小心翼翼地将他这点儿意思讲与十三阿哥知道,十三阿哥一时倾吐了心底深处藏着的愧疚与悲恸,到底是转好了些,随手抓了一方帕子拭了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头看向石咏,说:“茂行,我好多了。你且让我再忙上一阵,等忙过这一阵……”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有人慌慌张张地来报:“王爷,富察小姐……富察小姐又来了!”
王府下人口中的“富察小姐”,正是弘暾的未婚妻小富察氏。弘暾婚前过世,对她的打击,不比对怡亲王府众人要小。前次怡亲王府往外报丧的时候,小富察氏已经在父母的陪伴之下,亲自到怡亲王府来过一次,跪求怡亲王夫妇,要为弘暾守丧,当时十三阿哥不许,富察氏族人亦不愿。
眼下正是弘暾的头七,小富察氏却又来了。
十三阿哥听见这个,神情登时僵了僵,曾有薄怒,片刻后面色转为凄然,轻轻摇了摇头,道:“她又来作甚?命人备轿,将她送回马齐府上去。”
王府中人犹豫了一下,继续开口:“富察小姐在王府中门外跪着,当着众人的面,断发明志,要为世子守节持服……”
十三阿哥与石咏听着都是一惊。未婚夫故世,富察小姐的悲伤可以理解,可是这样决绝地坚持要赔上一生,这也太……
“不许——”
十三阿哥思虑良久,终于冒出这两个字。弘暾过世已经让他痛苦不已,可是他更加不能因为长子的早逝而毁了旁人的终身。富察小姐只是指婚王府,并未成婚,凭富察家世,富察小姐另择佳偶并不是什么难事。
“王爷,那富察小姐那里……”王府之人小心翼翼地请示。
十三阿哥此刻满面凄然,但是却下了决心,道:“她要乐意跪就让她跪着,总之本王的命令,不许2——”
眼下痛苦,总好过一生痛苦——十三阿哥是这么个主意,所以果断下令。
“命外面候着的官员进来,本王还有政务要办!”十三阿哥一转脸,已经又成了铁面无私、国事为先的怡亲王。儿女之事、丧子之痛已经尽数埋藏心底。
那位富察小姐也是铁了心,就此在亲王府门外长跪不起,一直到天黑,王府外掌起素白灯笼。十三阿哥始终没有松口,自始至终拒绝了富察小姐的请求。最终是十三福晋扶病出面,请富察小姐起身返家,言明若是富察小姐当真有心,便为弘暾持服一年,以全两人未婚夫妇之义。此后听凭富察小姐婚嫁,怡亲王府绝无二话。
廉亲王府中,也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廉亲王允禩抬手剪了面前灯烛所结的烛花,烛火摇曳,将对面三阿哥弘时那一张俊脸照亮。
允禩温和地冲弘时笑笑:“在河南行刺弘历的人还有两个活口,眼下落在你十三叔手中。因为弘暾的丧事,老十三怕是将此事耽搁了。但是凭老十三的脾性,这件事他一定会查到水落石出……许是他早就查出了,只是按捺隐忍不发而已。”
弘时半低着头出神,他脸上的阴影随着烛火摇曳而微微晃动。
允禩面上笑容不减,淡淡续道:“所以,与此事沾边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陶潜的《挽歌》。
2小富察氏的故事出自《清史稿·列女传》:“弘暾,怡亲王允祥第三子。上命指配富察氏,……未婚卒。富察氏闻,大恸,截发诣王邸,请持服,王不许;跪门外,哭,至夕,王终不许,乃还其家持服。”
read_x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