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见到石咏,显然也是怔了一怔,登时冲石咏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梁九功正背着身,一手捧着他那只葫芦,一手拿着炭笔,只道是寻常宫人过来送饭,随口说:“东西给杂家放下,快走吧!”
小徐默不作声,经过石咏面前,他手中提着一只食盒,似有千斤重。
直到小徐来到梁九功身边,梁九功都未看来人一眼。小徐便轻轻将那食盒放在桌面上,然后打开藤编的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件一件地,都取出来,放在桌面上。
梁九功一直皱着眉头,似乎觉得饭菜占了他的地方。直至小徐取了一只酒壶,和一只酒杯出来,放在梁九功手边,这位前任太监总管才遽然色变,带着一脸的难以置信抬起头,盯着小徐,辨认了半天,仿佛才辨出来人:
“你,你……”
“梁总管,您好啊!”小徐淡淡地向对方打招呼。
“你是魏珠的徒弟?”梁九功问。
“梁总管好记性。”小徐语调平平,不带喜怒,“酒饭已送至,梁总管请用吧!”
梁九功却继续盯着小徐:“魏珠与杂家有私怨,他送酒饭过来?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小徐神色不变,却平平地说:“魏总管与您没有私怨,与您有私怨的,是我——”
石咏这时候呆在一旁,不知该就此一溜了之,还是留下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才好。
梁九功与小徐的私怨,他知道得很清楚,甚至他自己也牵扯其中:那夜小徐将乾清宫书房里的自鸣钟发条上得太紧,导致钟不再走动,于是深夜去寻造办处值夜的石咏去修。石咏侥幸将其修好,康熙也并未怪罪,梁九功却借此事发作小徐,认为此事“不合规矩”,险些将小徐活活杖毙。
“我怎会知道,在我去上那十下发条之前,已经有人事先将那自鸣钟的发条上紧了?”
石咏在旁听得瞪大了眼,脸现怒容。
他也没想到宫中人心可以险恶到这种程度。小徐初次去乾清宫当差,自然要将兢兢业业地去将所有的差事完成,所以旁人告诉他上十下发条,他就老老实实地上十下发条。
可是,如果在那之前,就已经有人事先将发条上紧了呢?小徐第一次在乾清宫值夜,岂不是注定要出状况?
梁九功审问小徐,甚至施刑杖,都是因为小徐深夜将石咏带进乾清宫,“不合规矩”,旁人只能恨他不近人情,却不能指责他更多。可眼下听起来,这根本就是刻意设下陷阱谋害他人,为的只是不让与自己有隙的魏珠多一名徒弟在乾清宫当差。
梁九功这时索性闭上了双眼,说:“杂家如今只恨,当时未能借那机会彻底扳倒魏珠,否则又怎会有这后来之事?”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梁九功没能先发制人,扳倒魏珠,便反受其害,被困在这景山后头的小院里,靠着葫芦打发时光。
小徐脸上激动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为平静无波。他伸出手,从那只酒壶中斟了一杯酒,放在梁九功面前。
“确实,您当时不惜将我杖死在魏总管面前,也要激魏总管出头……”小徐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忍不住看向石咏。当时围观小徐受杖刑,魏珠是死死忍住的,头一个没忍住的,其实是石咏。
“只可惜,没能如您所愿!”小徐右手轻轻一摆,“梁总管,请吧!”
梁九功盯着眼前那一杯水酒,脸突然涨得通红,颤抖地伸出手,去取那枚酒杯。他与石咏一样,早就意识到了这酒杯中盛着的是什么。
石咏在一旁冷眼旁观,也能感受到梁九功此刻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只见他抖抖索索地托起那只酒杯,挣扎着要往口边送,可是手腕发抖,还未将杯子送到口边,里面的酒浆已经都洒出来,梁九功手一松,那只小瓷盅就“当”的一声打碎了。
而梁九功自己也再无法支撑,腿一软,坐回他那张椅子中。
小徐面无表情,他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从食盒中又取了一只酒盅出来,照样斟满了,放在梁九功面前。
“梁总管,若是你自己不行,只消说一声,小的便来帮您一把!”小徐这话说得格外平静,语气之中不带半点兴奋,或是幸灾乐祸,就像是平平常常地请人喝酒,劝人吃饭。
梁九功却受不了了,他再次努力地伸出手去抓那只酒盅,可是那只手始终拼命颤抖,绝无可能端起那只酒杯。
小徐突然扯了扯嘴角,眼中流露出一股轻蔑,大约是在想:堂堂梁总管,也不过如此而已。
石咏却能想象,任何人在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时候,心头一定都被绝望笼罩,现在梁九功是如此,当初小徐在受刑杖的时候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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